夜风拂动树冠,枝叶梭梭作响。
周曜借着树丛掩映站在暗处,脸色也微微泛白。
得知有人潜入王府试图刺探消息时,他没让狄慎打草惊蛇——王府的侍卫已然撤换了大半,里头不少都是乔氏安排的眼线,只是能耐有限,平常只敢在外围刺探消息。今夜有人试图摸进来,必定是因废太子夫妇造访之故,想必是个硬茬子。
这般送上门来的肥鱼,焉能不收?
纵使王府的外围出了纰漏,但里面却仍守得密不透风,网条鱼不算太难。
周曜遂命狄慎按捺,等那人进了套再收网。
对方却极为警觉,察觉不对劲后当即逃命,因退路已被封死,便往后院这边夺路而走。
周曜当即调了人手包抄,若不出意外,可在清漪院后面的湖边悄然收网,免得惊动王府众人,闹出太大的动静。
谁知道半路会杀出个玉妩?
若换了旁人,只要对方挟持的不是孙嬷嬷,周曜皆可坐视不理,但这钟家小姑娘……
终究是挺可怜的。
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权衡利弊,周曜舍了活捉肥鱼的打算,匕首脱手而出。
即使久病虚弱,他仍是叱咤沙场的战神。
匕首挟着强劲的力道甩出,如挟风雷。
那黑衣人原就是仓促逃命,瞧见有个美貌女子在丫鬟的陪伴下踏着夜色行路,必定是王府里颇有身份的女眷,走投无路时便生出了挟持为人质的心思。他满腹心思扑在玉妩身上,奔逃时背后门户大开毫无防备,被那匕首刺中,正当要害。
鲜血喷溅而出,人也匍匐在地。
这般境况下还想再挟持人质换得逃命之机,已是痴人说梦,而落入敌手沦为囚犯后会遭受怎样的折磨刑讯,更无须多想。
黑衣人做的原就是卖命的勾当,情知插翅难逃,在被人追上之前服毒自尽。
玉妩满心惊恐,只管软着双腿往后躲,丝毫没意识到他的动静。
树影后的狄慎却看到了。
诱敌入彀,设网捉鱼,只消追赶到湖边,活捉对方是极有希望的事。谁知道竟会出这般岔子?更没想到这般紧要的关头,淮阳王的选择竟会是保全孺人。
他紧绷的脸在看到那人迅速衰弱的姿态后顿时垮了一些,低声急道:“死了!真是可惜!”
“嗯。”周曜站在暗夜,神情阴沉。
狄慎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周曜知他心思,虽觉可惜,倒也并无悔意,低声吩咐道:“往后还有机会,不值当拿她冒险。过去善后,别吓着她。”
“遵命!”狄慎没敢再多言。
穿过树影跃入庭院,那黑衣人匍匐在地,气息已绝。
玉妩手脚并用的往后躲,大概是从未经历过这般吓人的事,被佛宝半拖半拽地扶起来时,腿还是屈着的。
主仆俩都是惊惧失色,靠着近处的花树,握着手挤成一团。
薄纱糊成的灯笼摔落在地,烧得正欢。
狄慎快步上前,声音沉稳而镇定,“刺客夜袭王府,属下来迟了,殿下无妨吧?”
“无、无妨。”玉妩有点结巴。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回碰见这般情形。
其实若那黑衣人当真将她捉了当人质,玉妩也不会吓到腿脚酸软的地步,毕竟嫁入淮阳王府前,她已预想过其中凶险,被人当兔子捉了没什么。但那么个凶神恶煞扑来的男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倒在跟前,还拿庞大的身躯撞到她腿上,血溅当场,换了是谁都能吓破胆。
她已竭力克制着没去惊叫了。
而此刻狄慎露面,骤然降落的危机已然解除,玉妩想起方才手脚并用往后躲的模样,到底有点不好意思,便竭力扯出个微笑道:“无妨,他没伤到我。既是府里进了刺客,王爷那边如何?”
“殿下放心,王爷无恙。”
“那就好。”玉妩惊魂甫定,轻拍了拍胸脯。
狄慎遂拱手行礼,“这边交由属下处理即可,夜色已深,殿下且回去歇息吧。”
玉妩闻言,颔首轻理衣裙。
即使在王府的时日不长,但看映辉楼里那情形,便知道狄慎在淮阳王跟前的分量是远超王府长史等人的。刺客既已毙命,淮阳王又安然无恙,她留在这里也着实无用。
遂让佛宝收了烧损的灯笼,先行回住处。
狄慎将那黑衣人拖走,又去叮嘱可能目睹了此事的小丫鬟。
周曜则仍在树影里抱臂而立。
他的目光落在袅娜走远的那道背影上,颇含玩味。
原以为钟家这小姑娘年少幼弱,碰见这种事定会吓破胆子,别说惊恐尖叫了,吓得当场哭出来都有可能。却未料看了半天,她除了最初吓得满地乱爬之外,竟也还算镇定,至少比他预想的镇定——倒是他小觑她了。
只不知今晚回去后,会不会心有余悸睡不着。
周曜挑了挑唇角,折身返回映辉楼。
*
这场袭击围剿悄无声息,除了狄慎调动的人手和玉妩主仆俩,并没半个旁人察觉——王府后院里原就裁撤了大半人手,当时在小厨房附近的唯有盯着鸡汤的小丫鬟,她关着门满腹心思扑在鸡汤上,也不曾留意外面的事,狄慎过去时还一脸茫然。
如此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狄慎当时只以检看厨房为由糊弄过去,再收拾了黑衣人,便可风过无痕。
但于玉妩而言,这事似乎还没结束。
当晚睡觉做了场噩梦不必说,往后的几日里,玉妩每尝到后院散步时,总会觉得暗里有人盯着她。有时候心有所感望过去,多半是花树繁茂毫无动静,但偶尔有那么一两回,似乎能瞧见有人影一闪而过,只是动作极快,总让她怀疑是眼花。
但仔细想来,一两回眼花便罢,哪会常常看错?
可若说真有人盯着,又说不太通。
淮阳王府的防守外松内紧,从映辉楼周遭的情形就能看得出来。府邸外围有人刺探消息便罢,若真有人闯入内宅,定会惊动狄慎,那人想必不是外头来的。
可若是淮阳王心存疑虑,派人盯着她,凭王府亲信们出生入死、所向披靡的本事,哪会让她察觉?
玉妩猜疑不定,只能暗自琢磨。
这天夜晚人语初歇,玉妩因晚饭吃得多了些,且饭后的肉汤极为可口多喝了半碗,腹中颇觉饱胀,便在睡前带了佛宝,到清漪院外的游廊上消食。
是夜风清月白,如墨苍穹里不时有薄云浮过,令夜色忽明忽暗。
主仆俩缓步而行,灯笼明照。
嫁进王府已快小半月了,从扬州搬回京城后,她还没跟双亲分开过这么久。
按着寻常人家成亲的规矩,成亲后数日便可回门,让爹娘看看女婿,得知婚后处境,也好叫二老放心。
但淮阳王这般模样,哪还有回门的力气?
玉妩不能独自回门,初来乍到也不能请双亲登门,至于派人送信,这时节似也不宜。
如此音信不通,爹娘定是极为担心的。
玉妩提起这些事情,眉间隐有忧色。
佛宝知她心思,凑近了低声道:“这些日里殿下给王爷送药膳,奴婢瞧着每回都是空着碗拿回来,想必王爷用得还算顺口。且孙嬷嬷待殿下也不错,起居的事上颇为恭敬,不若回头跟她提提,请她问问王爷的意思?”
“也算是个法子,不过孙嬷嬷照应内宅颇为劳苦,这种事还是亲口说更好些。”玉妩拿指尖绕着垂落在肩的发丝,想起那座松柏环绕的映辉楼,多少有点发怵,低声道:“等下回见着王爷,我亲自问问吧。”
“殿下还没见着他?”
“每回都是狄典军把饭送进去,我在厅里歇着。想来这般处境,他是不想多让外人瞧见的。”玉妩缓声说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意识便往树影摇动的暗处瞧过去。
只一眼,她便看到了道模糊的身影。
比起先前远远晃过的人影,这回对方离得颇近,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偷听。
这般真切,显然不是眼花幻觉。
玉妩当即高声道:“是谁在那里!”
旁边佛宝也瞧见了,出声呵斥之余,抄着手里的灯笼便往那边砸了过去。
这间隙里,那树丛猛然晃了两下,有枯叶踩碎的声音传来,借着廊下幽微的灯笼光芒,分明有人狼狈逃窜离去。不过对方逃得很快,没等玉妩和佛宝跨过游廊,便已无影无踪。
主仆俩各自惊诧,不远处有仆妇听到动静,迅速赶来。
玉妩追不到那偷听的人,便命细查周遭。
没过片刻,便有仆妇呈上一方黑布。
那黑布挂在枯树槎上,显然是从衣裳撕扯下来的,裂口极新,只是用料平平无奇。树丛旁有踩碎的枯叶,也有极浅的踩踏脚印,不过再想深挖线索就很难了——王府里遍植花树,草丛绵延,那人似是飘然而去,没再留下半点痕迹。
但有人跟踪偷听却是确凿无疑的。
玉妩回到住处后便将此事说予徐司闺,让她往后格外留意,万勿再出这般事情。
至于深查那人是谁,却不是她这摆设般的孺人能轻易做到的,自有孙嬷嬷尽心竭力,禀报到淮阳王跟前。
映辉楼里周曜听闻,果然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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