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应验

    初夏四月,正是花王盛开之时。

    京城各处府邸里栽种的牡丹玉笑珠香,而皇宫显然是最富丽堂皇的那处。

    玉妩赴宴之前先去拜见帝后。

    孙嬷嬷在前引路,玉妩盛装而入。

    到得凤阳宫里,果然乾明帝和乔皇后都在,受了她的跪拜之后不免问及淮阳王的近况。玉妩头回面圣,说不紧张那是假的,毕竟九五之尊的威仪跟前,就算是高官重臣都能如履薄冰,更何况她一介弱女子?

    遂紧绷着腰背,恭敬作答。

    ——都是按周曜吩咐的,说淮阳王病情渐愈,偶尔还能下地走动,到外头晒晒太阳散散心,只消精心调理静养,总会痊愈的,请帝后不必担心云云。

    乾明帝听罢,颔首称许。

    旁边乔皇后虽满口慈爱,眼底却有讽笑掠过。

    等玉妩告退,乾明帝去前朝批折子,她也不急着到牡丹宴上露面,而是同贴身伺候的高内侍进了内殿,倚在软榻上啜茶。

    年近四旬的女人,容貌体态却仍丰腴美艳,宫装贵重夺目,妆容也一丝不苟,举杯轻啜时连声音都带了慵懒,“你瞧着,她说的话可信么?”

    高内侍躬身而立,笑着摇头。

    “我也不信。”乔皇后轻嗤。

    殿内唯有跟了她半辈子的近身亲信,她说话也不避讳,淡声道:“周曜那小子狡猾得很,又是个桀骜性子,若当真有起色,哪会放任我插手王府护卫?外头烂成那样,身边却密不透风,自是拼尽最后的力气,不愿令外人得知虚实。”

    “上回废太子造访,他除掉咱们的眼线也是为此。”高内侍附和。

    乔皇后便笑了,“钟氏嘴里那些话,必定是狄慎教的。”

    ——深居宫闱半辈子,从潜邸孺人步步走到如今,夺走原本属于戚氏的权势前程,论察言观色、揣度人心的功夫,这宫里没几个人能跟她比。那钟氏是个年少剔透的小姑娘,又没心机城府,说话时哪里真哪里假,她一眼都能看穿。

    更何况,周曜那毒没得治。

    也就狄慎忠心耿耿,到了这般地步还不肯死心,费力帮周曜遮掩,自作聪明。

    她闭上眼睛,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高内侍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是淮阳王府在虚张声势?”

    “太子废了,周曜也半死不活,朝堂上一堆人站在墙头观望。狄慎这是怕树倒猢狲散,替主子强撑着呢。不过到底是个刺头,连本宫收买钟家眼线的事都猜得到,让那钟氏出言蒙蔽,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回头警醒着些,别叫他找到人。”

    “娘娘放心,老奴留意着呢。咱们就是拖着,也能给他耗到油尽灯枯。”

    乔皇后闻言微笑,起身准备赴宴。

    *

    凤阳宫外,玉妩可猜不到这九曲回肠。

    宫闱里都是人精,她既站在淮阳王府的屋檐下,听周曜的吩咐把事情办好总是没错的。至于背后的种种,凭她如今的小脑袋和见识,还算不到那么远。

    遂按周曜的吩咐摆好神情,随孙嬷嬷去赴牡丹宴。

    到得北苑,人已来了不少。

    玉妩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魏婉仪和时娇,那俩见了她,大为欢喜。

    因孙嬷嬷年迈,靠着一双脚出入宫廷拜见帝后已走得腿酸,玉妩怕累着老人家,便留她在马车里歇息,只带了佛宝和王府随从在身侧,与时娇她们同行。

    时隔许久再来宫苑,有些事却还没变。

    譬如三五成堆的贵女里,仍不时有人暗暗打量她,只不过淮阳王府还没倒台,她们也没敢打量得太肆意,都偷偷摸摸的。

    行经一处凉亭,里头数位贵女围坐,将乔拂和陆幼薇捧在中间,珠翠耀目。

    见玉妩她们走近,不免交头接耳。

    时娇见状,不由轻嗤,“这群人还是老样子,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在编排什么。都这么久了,背后嚼舌根这种毛病还改不掉么!”

    “过去瞧瞧?”玉妩提议。

    时娇连忙拽住她手腕,“过去做什么呀!她们那群人沆瀣一气,想必没说什么好话。咱们难得能碰头,高高兴兴赏花散心不好吗,何必去听那些闲言碎语,平白给自己添堵。”

    魏婉仪笑而摇头,“那可未必。”

    “怎么说?”

    “玉妩如今是淮阳王孺人,身上有品级呢,连宫中女官见了都得客气几分。就算乔拂莽撞,陆幼薇却知道轻重。外头如何都是私底下的事情,在宫里出言不逊,那可是藐视皇家的罪名,她不想活啦?”

    这般解释,正合玉妩的想法。

    昨晚周曜特地叮嘱过,叫她进了宫别畏手畏脚,该拿出王府的威风,就当夫君仍生龙活虎,不许让人瞧出怯意。如今现摆着乔陆二女,可不就是天赐的良机?遂舍了近处的游廊,绕道往那边走去。

    乔拂瞧她特地绕过来,果然面露诧色。

    等玉妩走近,她才要如从前般出言寻衅,却被陆幼薇狠狠扯了扯衣袖。

    乔拂诧道:“怎么了?”

    “装没瞧见。”陆幼薇低声提醒。

    这么一说,乔拂才反应过来,眼前的钟玉妩虽仍是绮年玉貌的少女,身份却已不是可随意寻衅的小官之女。

    因不愿在死对头跟前落了下风,她赶紧缩着脑袋当鹌鹑。

    可狭路相逢,玉妩哪会放过乔拂?

    走近凉亭时她故意驻足瞧过去,淡声道:“乔姑娘,许久不见。”

    这般招呼,想装聋作哑是不可能了。

    陆幼薇与乔拂慢吞吞地回头,看到玉妩站在树荫下裙角微动,妆容盛丽。她的腰间坠着环佩宫绦,身后还有王府随从恭谨侍立。极为分明的尊卑跟前,没人敢视若无睹,随意造次。

    陆幼薇纵已跟楚王定了亲,却因婚事筹备得隆重,尚未完婚,仍是待嫁之身。

    而乔拂虽是皇后内侄女,却无品无爵。

    众目睽睽下,她们哪敢放肆。

    两人硬着头皮,与亭中众女一道起身拜见。

    陆幼薇颇有城府,纵使再怎么不情愿,皇家威仪之下却仍知道进退,礼数行得周正。唯有乔拂心高气傲,又素来看重颜面,这般当众低头行礼,嘴里虽没敢说什么,脸上却已憋得泛红。

    恐怕就连那口小白牙都快被咬碎了。

    玉妩垂眸瞧着这对老冤家,想起从前她们的嚣张姿态,脑海里无端飘过四个字。

    ——狐假虎威。

    不过还挺让人愉快的。

    驻足片刻,远远又见陆凝母子迎面走来,兴许是来寻陆幼薇。

    玉妩不愿跟他们照面,从小径绕开。

    *

    在乔陆二女跟前故意露了露威风后,周曜交代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玉妩从前清闲散漫惯了,端着王府孺人的架子赏花着实有些不自在。随意转了两圈,听说魏夫人近来身体不适,连今日的牡丹宴都没来,便早早出了北苑,去敬国公府探望。

    到得那边,却见花厅锦绣,魏夫人正与一位年轻的道士说话。

    玉妩颇觉诧然,“伯母谈玄论道起来了?”

    “也就最近的事。不过这位道长确实非寻常道士可比,如今在京城里名头响着呢。”魏婉仪才刚说完,时娇便已忍不住道:“是呀!这阵子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清玄道长的名字,连我娘亲都有些着魔,想请到府里一会。”

    “这么抢手!”玉妩感叹。

    时娇道:“可不是么!这人灵着呢,前阵子下雨,京郊有处山崖松动坍塌,宁远候夫人就是因他的提醒才逃过一劫。还有韩相的夫人,也是因他提醒避了场祸事。林林总总算起来,十来桩事情都被他说中了。你说灵不灵?”

    这般说来倒真是挺灵的。

    难道又是个天赋异禀之人?

    玉妩心下暗诧,进了花厅之后不免将他打量。

    道长生得倒是极为清俊,年将弱冠,身姿修长,一袭道袍披在身上,当真如山林里走出的活神仙,还是年轻英俊的那种。

    见着玉妩,他也客气有礼,抢在敬国公府人出声之前,便抱着拂尘拱手道:“贫道谢清玄,拜见钟孺人。”

    这称呼道出,在场众人都愣了。

    须知他进京是上月底,彼时玉妩早已嫁入王府,除了回门之外半步都没踏出王府。

    谢清玄怎会认出她?

    倒是谢清玄本尊气定神闲,微笑道:“贫道拙技,惊扰孺人了。”

    “道长客气。”玉妩面露浅笑。

    好在魏夫人听说过道长的本事后,对此已见怪不怪。只是没想到玉妩会亲自登门,忙牵住她手,温声笑道:“殿下难得过来,婉仪也不知道说一声,这样的大事,我该去府门口迎接的。”

    说着话,忙命人奉茶捧果,入座说话,望向玉妩的目光慈和如旧。

    谢清玄也未辞别,只避在亭外负手远眺。

    直到玉妩动身,他也回亭中辞行。

    魏夫人惯常在家礼佛,对道门中人也同样敬重,难得请他过府指点,亲自送到府门外。

    谁知临登车前,谢清玄却忽然开口。

    “贫道有件事想请教殿下,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仙风道骨的男人,夏日里入目清雅,便是在这富贵鼎盛的门庭,当着天家仪仗,姿态仍不卑不亢。

    仿佛在他眼里,这孺人之身份、公府之诰命,与常人并无二致。

    玉妩倒颇赞赏他的风骨,因瞧着巷中无人,便往远处走了十余步,估摸着没人能听见了,才隔着两步的距离向他道:“道长请讲。”

    “殿下嫁入王府,可是心甘情愿?”

    这话问得太过突兀,令玉妩大为愕然。

    谢清玄却是神情如常,只将目光落在她眉间。

    风拂过长巷,气氛有一瞬的僵硬。

    玉妩原本不欲回答这种唐突的问题,不过念着方才魏夫人对他的敬重,不看僧面看佛面,便只淡声道:“既安生嫁了过去,自然是心甘情愿的。道长为何这样问?”

    “京中颇多传闻,我只担心殿下身不由己。”

    谢清玄身量比玉妩高些,垂首瞧她时目光幽深而安静。

    情知这话说得僭越,他没敢再招惹玉妩,只稍稍靠近,低声道:“不论这桩婚事为何而赐,淮阳王都命不该绝。不出五月中旬,北边就会有战事,届时他定会重整旗鼓。殿下是有福之人,如今不过暂时身陷困顿,往后定能蒸蒸日上,万不可灰心丧气。”

    见玉妩目露惊愕,他伸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此为天机,殿下心知肚明即可,事成之前万勿泄露于旁人,免得招致灾祸。贫道冒昧相告是另有缘故,殿下定得守口如瓶,便是连至亲之人也不例外。切记!”

    说罢,袍袖微摆,飘然而去。

    剩下玉妩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这神神叨叨的道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

    回到府里,已是落日熔金。

    夕阳余晖铺满整座王府,淡金的色泽倒为威仪轩昂的映辉楼笼了一抹柔和。

    因是用饭的时辰,玉妩过去时周曜果真醒着,让狄慎带她进去。舀汤喂饭的间隙里,玉妩将今日进宫面圣的情形详细说了,就连在乔陆二女跟前狐假虎威的事都如实交代,末了,还颇忐忑地问道:“这般行事不算过分吧?”

    “不算。”周曜淡声。

    玉妩明显松了口气,“我只怕做过了头,殿下知道后会怪罪。”

    就这么怕他吗?

    周曜心中哂笑。

    其实他不但知道玉妩在北苑凉亭抖了点威风,还知道玉妩走后,乔拂在陆幼薇跟前着实抱怨了一通,口中有许多不堪之语。

    那乔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国舅自居的乔公度口蜜腹剑,居心歹毒,教出来的女儿竟也粗莽无礼,满嘴生刺。回头等乔公度那老匹夫上门跪求时,总得让他押上乔拂,老老实实给他乖巧的小孺人赔礼道歉。

    这些打算,周曜自不会说出来。

    他只是倚枕侧卧,享受红酥小手送到嘴边的美味,偶尔还会暗嗅少女凑近时的淡香。

    玉妩喂完了饭,自回清漪院歇息。

    至于在敬国公府里偶遇谢清玄的事,她连半个字都没提。

    毕竟在她看来,这世上虽有许多玄妙的事,但像谢清玄这般行径,着实有些疯癫。平白无故的,两人素昧平生,他那些失礼的问题、神秘的告诫,听着实在是故弄玄虚。

    还不如每日送去的药膳实在。

    玉妩将他抛在脑后,每日仍精心做好药膳送去映辉楼,就连端午佳节也不例外。

    谁知时日匆匆,五月十四那日,竟真的传来了北边忽起战事且十分吃紧的消息。

    孙嬷嬷说这事儿时,玉妩正绣香囊。

    听见这话,针头一偏挑破了手指。

    她忙将指头噙在口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含糊问道:“消息属实吗?”

    “这种事奴婢怎敢胡说。”孙嬷嬷失笑。

    玉妩却震惊得几乎僵住。

    所以……谢清玄那天的话不是瞎说?

    五月十四,堪堪应了不出五月中旬的说法,日子掐得半分不错。若那些话当真不是胡言乱语,按谢清玄的说法,映辉楼里重病卧床的淮阳王,她那病秧子般闭门不出的夫君,难道也要好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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