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我叫妙尘,一个小尼姑。”
*
我叫沈枝,沈枝是我后来的俗家名字,尼姑庵里的师太给我取了个法号,名唤妙尘,自我记事起,便是师太身边的小尼姑,与庵里其他尼姑不同的是,我妙尘是蓄着头发的。
我也想像其他人一样变成光头,可师太却不许,师太告诉我,说我在凡尘是有家的,等我长大了,是要回去的,所以我不能剃度。
五岁那年,我见到了那个自称我父亲的男子,男子见到我,神情很激动,又很复杂。
我对这个陌生的父亲感到很好奇,每次他来一个时辰便走,就站在院子中,远远地看我,不像山脚下大丫的父亲那样,会把大丫放在臂弯中给她买冰糖葫芦。
也不像庵中的香客张员外那样,他总是训斥他的小公子,有次,小公子在庵中发了高热,张员外一个人在半夜悄悄地跪在菩萨面前祈祷。
我六岁那年,庵中来了一位貌美的妇人,妇人身体不好,总是咳嗽。当天,雨下的很大,她便在庵里住下来了。
晚上,师太担心山上寒气重,这位从汴京来的夫人住不惯,便让我去给夫人房里送了一壶热茶。
夫人说她姓沈,我便称呼她为沈夫人,夫人见到我,很开心,说她女儿若是还在,恐怕就如我一般大了。
我问她,你女儿去世了吗?
她摇摇头,说没有,是被她丈夫给藏起来了,她女儿刚生下来,便被丈夫给抱走了,她丈夫心爱的女子家里也有一个女儿,可她家里不安宁,需要给她女儿找一个替身。
她的女儿被丈夫抱走给他心爱的女子生的女儿去做替身了。
“你没有闹过吗?”我问。
“我闹过,可他用我娘家的父母兄弟威胁我,我只能对外谎称孩子生下来是个死胎,我对不起我的女儿……”
我听得很难受。
第二日,天还在下雨,沈夫人却病了,我去看望我,她病的已经神志不清了,抓起我的手,叫我小盏儿,小盏儿是她女儿的名字。
“夫人,我是妙尘,不是小盏儿。”
夫人她听不到,还依旧抓着我的手,我看到夫人哭了,她看着我的目光,有慈爱,有愧疚……
我忽然就不想说我是妙尘了,夫人她抓着我的手,
“小盏儿,娘给你做了许多衣裙,那衣服都是我一针一针做的,有绣着白猫的肚兜,绣着蝴蝶的粉色罗裙,还有缀着珍珠的绣鞋,以及镶嵌了各色宝石的珠钗……”
我很羡慕夫人的小盏儿,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穿过裙子哪,整日里穿着一袭灰扑扑的道服,我想看看夫人口中的肚兜,衣裙,绣鞋都是什么样的,想来应该很好看。
第三日,天晴了,夫人的病好了些,她要回府了,临走之前,她特意把我叫过去,塞给我了一个荷包,说是给她的小盏儿绣的,如今送给我了。
那个荷包很精美,是青色的缎面,上面绣着一只白狐,荷包上坠着一条璎珞,璎珞上坠着六颗白玉珠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荷包,即便是张夫人腰间戴的荷包也不及这个十分之一的好看。
对了,张夫人是富商张员外的夫人,他们一家很有钱,在众多的香客中,他们夫妻二人给菩萨添的香油钱是最多的。
夫人走了,我寻师太找了一个匣子,把荷包放了进去,藏在了枕头下面。
我每天做完师太布置的功课后,拿着了尘师姐做的桃花糕站在门前,往山下看,等那个自称我父亲的人。
我想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不得已把我丢在尼姑庵。
虽然他每次来,都不说话,也不给我带些山下的吃食,可我依旧很期待他的到来,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那个男人没有来,尼姑庵里新来的小尼姑说我父亲不要我了,我不信,还和对方打了一架。
最后师太罚我二人不许吃饭。
那天,大雪纷飞,我吃过饭,准备去尼姑庵门前等那个男人。
“小妙尘,今日雪这么大,那么冷,他是不会来的。”
说话的是了尘师姐,我是在我三岁那年进的尼姑庵,听说她父亲娶了继室,便把她给送到这尼姑庵里来了。
了尘师姐却不伤心,每天乐呵呵的,神经很大条,她会做很好吃的点心,她说,是跟着她那去世的娘学的,她娘是城中糕点铺的女儿。
“师姐,说不定他今天就会来的。”
我对着师姐笑了笑,师姐往我手中塞了一把油纸伞。
“真是个傻子。”
我身后传来一道嘲讽声,我不用扭头就知道是妙玄那个疯子。
妙玄就是那个我和我打了一架的小尼姑,她性子很刁钻跋扈,令人最讨厌的便是她那只刻薄的嘴巴。
我不喜欢她,可她却仿佛认准了我似的,每天都和我作对,对我冷嘲热讽的。
这次我没有管她,撑着伞来到了尼姑庵的门前的那块大石头上,我拿起门前的扫把,把石头上的雪都扫了下来。
坐在这块石头上,可以看到山脚下。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风雪声,男人来了,他腰上佩戴着一支剑,我猜测他是个大将军。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等你。”我说。
他用扇子一般的大掌把我从雪窝窝里拉了出来,原来雪太大了,直接把我给淹没了。
他抓着我的领子,一个劲地抖,我身上的雪哗哗地往下掉,伞上的雪却砸在了他头上,我见自己闯了祸,有些害怕。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把我放在了地上,牵起了我的手,回到了尼姑庵。
他的大手很粗糙,比尼姑庵中经常做粗活的静悟尼姑的手还有糙,不过,却很暖。
不过,自那日过后,他由原来的一月来一次,变成了一年才来一次。
雪融化了,山上的那株桃树开花了,我担心那个男人会错过花期,便折了一支桃花,小心翼翼地夹在了书中。
一天天过去,我在尼姑庵里的日子平静如水,了尘师姐依旧会做好吃的糕点给我,妙玄依旧不怎么讨人喜欢。
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在秋季的最后一天的时候,我没等来父亲,反而等来了沈夫人,那个说话温柔,长的很美,失去了小盏儿的沈夫人。
沈夫人这次给我带来了一套精致的裙衫,是红色的,说是专门为我做的,我很开心,便脱掉了道服,穿上了俗世间的衣服。
沈夫人用红绳给我梳了两个小髻,又在眉间点了一颗胭脂痣。
然后,沈夫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便把我揽在了怀中,夫人哭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不像我,有点像小盏儿。
或许,是沈夫人想自己的孩子了。
沈夫人走了,说会再来看我的,临走之际,我神使鬼差地把那枝桃花送给了夫人,那枝桃花的枝干变得干枯,上面的桃花也失去了粉色,不过幸好,还有一股桃花香。
夫人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小妙尘,谢谢你,桃花很香。”
后来,夫人每隔三四天,便会来尼姑庵,会给我带蝴蝶簪子,桃花手帕,绣着白猫的肚兜……有的时候,会是她亲手做的吃食,有我没吃过的芙蓉糕,栗子糕……
尼姑庵里的妙玄很羡慕我,因为她总盯着我的蝴蝶簪子看。
直到有一天。
夫人问:“小妙尘,你愿不愿意随我下山,做我的女儿。”
“夫人,可我是小妙尘,不是你的小盏儿啊。”
我说完这话,夫人眼圈红了起来,就那么静静地抱着我。
“你若是我的小盏儿该有多好啊。”
夫人走了,眼中带着我不懂的愁绪。
再后来,夫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来尼姑庵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之前风平浪静的样子。
一年又一年,那个自称我父亲的男子已经三年没有来看过我了。
了尘师姐的父亲忽然来了,说是为她寻了一门亲事,要接她回家嫁人。那天,师姐做了一天一夜的桃花糕。
她说:“小妙尘,你要记得师姐。”
师姐笑的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可我却开心不起来,总觉得师姐的笑中透着苦。
我把夫人送我的那支玉钗送给了师姐,师姐穿着嫁衣的样子很美。
师姐这样温柔爱笑的女子,徐相公一定会好好善待师姐的。
徐相公是师姐要嫁的男子,听说是个颇有学识的秀才。
师姐走后,妙玄依旧每天会和我不对付,我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师太布置的任务。
十四岁那年,我父亲派人送来了一支光彩夺目的步摇,步摇是金镶玉的,上面是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嘴中衔着一颗绿豆大小的红珠子。
下面是长长的流苏,很华贵,不过凤凰的左眼却瞎了一只,尼姑庵里的尼姑说,凤凰瞎眼,是不祥,我听后,心中有些不安。
后来,没几天,尼姑庵里又来了新人。
师太为她取法号为了无,按辈分来说,了无是我的师妹。
了无是个很有风情的女子,她长得不算美,可却总是让人移不开眼。
尼姑庵里的其他尼姑说这是不正经,狐媚子,坏人,还让我离了无远些,不要染上那些风尘气。
可我却觉得了无不像她们说的那样坏,因为了无剃度的那日,在房中哭了一夜,我觉得哭的那样伤心的女子不是坏人。
后来,我才知道,了无师妹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因父亲贪赃枉法,她入了花楼充了官妓,她剃度那日,正是她青梅竹马的太守府公子的大喜之日。
了无是个很有见识的女子,她说江南有绿梅,更有艳绝秦淮的少年郎君。
闲的时候,了无还会教我怎么画眉,怎么勾搭男子。
她常说的一句便是,“小师姐,你长的姿容艳丽,瞧着就不是个端庄的人。”
我干脆不理她,依旧做个正经人。
后来,山下传来消息,说是了尘师姐死了。
原来,她父亲欠了一大笔赌债,把她卖给了一个老爷做他的第十七房小妾,了尘师姐死于后宅之中。
我哭的很伤心,哭的眼睛都肿的不成样子。
我十五岁那年,沈夫人来了,不过,她病的更严重了,走路都需要丫鬟婆子搀扶着。
她说,“小妙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我确实长大了,师太说,我父亲再不接走我,恐怕尼姑庵就藏不住我了。
夫人这次给我带来了一身朱红色的衣裙,她轻轻地给我梳着发,看着镜子中的我,很开心,眉间的郁气都散了许多,
夫人的病越来越重,我想大多可能是思念小盏儿的缘故。
“你说小盏儿,她会原谅我吗?”
“会的,小盏儿一定不会怪夫人的,要怪就怪她那个父亲,那人不配当小盏儿的父亲。”
“你说的对。”
夫人附和道,嘴角罕见地洋溢着一丝笑意。
临走之际,夫人拉着我的手,“小妙尘,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恐怕等不到小盏儿回来了,日后,你若是见到一个后背有梨花印记的女子,那便是我的小盏儿,你记得告诉她,我在找她。”
“好。”我郑重答应了下来。
其实,这一刻,我看着夫人离开的背影,很想告诉她,我想做她的小盏儿。
可我知道,我是夫人的小妙尘,不是小盏儿。
我想,若是我有母亲,应该是和夫人一样美丽又温柔。
我十六岁那年,父亲来了,他带来了一群宫人,那些人捧着精美的衣服,华丽的首饰,以及一顶四角的轿子,说是要接我还俗。
我很高兴,以为还俗便是归家。
了无师妹却抓着我的袖子,“小师姐,你不能回去,你那么傻,又那么呆,谁的话都信,你回去,会没命的。”
我有些生气,哪有说人又傻又呆的。
我把夫人送我的那只蝴蝶簪子送给了妙玄,妙玄知道我要走了,平日里喋喋不休讨人厌的嘴巴此时却闭的很紧,并且眼圈很红,像是哭过。
我觉得自己是魔怔了,竟然认为一直和我作对,欺负我的妙玄会为舍不得我而哭。
我想,妙玄一定是犯了眼疾,所以才这样,我丢下簪子便跑了。
我告别了尼姑庵的所有人后,便坐上了那顶四人抬的轿子,跟着父亲回家去了。
三日后,我来到了一座宫殿里。
那些伺候的宫人都叫我,长奉公主。
我知道长奉公主,那是骊国皇帝的第十七个公主,听说她长得不食人间烟火,气质出尘,为人乐善好施,一手医术更是被人称为“圣女”,这是和她那个以□□好色的父皇名声所不同的。
可我是尼姑庵里的妙尘,是沈枝,怎么变成了长奉公主。
宫人在伺候我沐浴的时候,惊诧地说道:“你肩上的胎记,像梨花。”
梨花?
夫人的小盏儿身上也有梨花印记,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想出宫去找夫人,可此时敌军打进来了,骊国皇宫里的宫女太监,人人自危。
此时,我父亲出现了。
“从现在起,你就是骊国的长奉公主。”
“为什么?”
“这是为了大义,长奉公主有骊国皇室的血脉,她不能死,你作为我沈平的女儿,这是你的责任与义务。”
……
最后,我死了,以长奉公主的身份。
杀我的人是北国的暴君。
等我有意识的时候,便看到了那个叫沈平的,自称我父亲的男子,身旁跟着一个端着一碗药的小厮。
我发现他们两个人看不到我,我便跟在他们身后,想看看他们做什么。
我跟着他来到了后院,一间佛堂里。
佛堂下跪着的人——是沈夫人。
那个一直在找小盏儿的沈夫人。
“你是来杀我的?”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会杀你,喝了这碗药,要怪就怪你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沈平,我经常会想,我上辈子是不是做了许多坏事,这辈子才会嫁给你。”沈夫人看面前的男子,随后不等男子说话,她端起托盘上的药,一饮而尽。
我想拦住她,不让她喝,可我的身体却从夫人身上穿了过去,没有人能听见我的话。
刺目的血从夫人的嘴角流出。
夫人哑了,嘴里依旧念着一个人名——小盏儿。
原来我就是小盏儿,是夫人的女儿,我没有离开,依旧在佛堂陪着夫人。
一日。
佛堂外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这里面关着的是什么人?”
“回大小姐的话,是原来的沈夫人,不过后来疯了。”
“啊啊啊……”
沈夫人拍打着房门。
门外的声音忽地停了,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穿墙而过,见到了那个顶着我名义活下去的长奉公主。
人长的很美。
“我不是你的女儿,你女儿已经死了。”长奉公主的声音仿若黄莺般悦耳动听,可说的话却仿佛一只淬着毒的利刃捅在了夫人的心口。
我想捂住女子的嘴巴,可手却从我身上穿过,我无能为力。
当晚,夫人便死在了沈枝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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