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孤寒这一病,足足过了五六天才好转。
卧床期间山长一天来看他好几回,饮食作息统统严格管制。一开始事无巨细都要过手,后来病情稳定了,便将一半任务交给沈元。
傍晚时分,楼孤寒趴在床.上看杂书,转头就能看到沈元萧肃的背影,临窗而立,极目远眺。
窗外景色如故,他好像怎么也看不腻。
一刻钟到了,沈元关了通风的小窗,点燃一根蜡烛。
烛光晕染开来。
昏黄柔和。
还有一点温暖。
沈元细细端详这根红烛,神色如同眺望山景那般认真。
楼孤寒散漫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控制一下表情,病怏怏道:“冷。”
沈元走过来,调整御寒的法阵。
“你在紧张?”
楼孤寒抓着攻略对象的手“取暖”,明知故问。
沈元道:“没有。”
楼孤寒嘀咕:“怕什么,我又不会捅你一刀……匕首你都拿走了。”
无聊抱怨的一句话,使得沈元更为防备。
夜色渐深。一只蛾子不知何时飞了进来,绕烛彷徨,似是渴望烛火的光明温暖。
会死的。
沈元安静望着飞蛾烛火,暖光映照的眉目微微有些冷。
·
到了第七天,病总算好利索了,楼孤寒闲不住地跳下床。
刚刚踏出弟子居,便有雷声轰鸣。
大雨倾盆而下。
·
这个夏天雨水太多了。
楼孤寒自幼长养在湘南,明白夏雨无休无止将会带来什么后果。
湘川水位暴涨,大圩一带应当是最先被淹的,然后是蓿原、林泽。再往下游,受灾百姓不可计数。
这个夏天,暴雨咆哮如雷,不知冲垮了多少房屋,淹没了多少家园。
朝食时分,杨屹之一边食之无味地嗦粉,一边望着天地间连绵的雨幕,跟发小说闲话:“宁家齐家早开始屯粮了,慕姨抢不过他们……到时候灾民吃不上饭,又要卖地卖人……他们怎么好意思发人命财……”
楼孤寒沉默下来,咽下最后一口稀粥,赶去百草园打理灵谷。
前些天山长多买了一批种子,这几日也该收获了。可是相对于涌向绍安城的灾民,这些东西远远不够。
若早知今年大灾,该多种些辟谷草。如今草种被世家大族炒出了天价,市面少有流通,收购播种都有点来不及了。
杨屹之同他一般担忧,次日暴雨初歇,提议说:“去绍安城看看?”
苍岚郡灾情惨重,灾民陆续往绍安城来。城主府在东门口设了粥棚施粥,府军负责维持秩序。城主家的小少爷也在这儿,一见他们,不笑也翘的眼睛瞪得溜圆:“楼哥哥!屹之哥哥!”
“阿颜。”楼孤寒捏捏他软乎乎的脸颊,“怎么不在家待着?”
温颜骄傲拍了拍抱着的陶碗:“我来帮忙!”
楼孤寒忍不住笑:“阿颜好厉害呀。”
东门逃难来的人约有两三百,个个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枯黄松弛的皮肉裸.露在瑟瑟秋风之中,也许不知哪一个夜晚,他们就会饿死在绍安城外。
粥棚内外哀戚惨淡,却有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堂而皇之驶向城门。
宁家的马车。
温颜闷声说:“坏人。”
有父母言传身教,温颜对是非善恶看得极重。在他眼里,这些从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的世家子弟不能更讨厌了。
楼孤寒摸摸他的头,轻声道:“我们做对的事情就好了。”
便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帘幕挑起,露出宁少爷矜贵斯文的面孔。
目光扫过一众乞儿,宁远有些怜悯,吩咐了侍从什么,便有人跃下马车,攥着一小袋灵石来到粥棚:“我家少爷给的。”
温颜生气骂道:“谁要你们的脏钱!”
“钱哪有脏不脏的。”楼孤寒笑了笑,伸手接过灵石,“给我行么?替我谢谢你家少爷。”
这模样大概很谄媚很卑贱,侍从嗤笑一声,大摇大摆离开。
温颜怒视马车远去,气得走路一跺一个小坑。楼孤寒道:“你又没做错事,干嘛生气难为自己?”
“宁远很讨厌。”温颜不开心说,“明明这些吃不上饭的人,一大半都是让宁家逼成这样的。他心血来潮送两个小钱,就以为自己是大善人了,恶心谁呢!”
楼孤寒哭笑不得:“这些话谁跟你说的?”
“我说的。咋的了?”杨屹之吊儿郎当道。
楼孤寒道:“自以为是善人,说明他至少明白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比那些以作恶为荣的家伙好多了。”
温颜瞪大眼睛:“楼哥哥觉得他好?”
“不,他很恶心。”
楼孤寒打开袋子数了数,先鄙夷宁大少抠门,然后算了一下这些灵石能买多少草种,心满意足说道,“钱不恶心。虽然他只是买个心安,但这两个小钱,确实能救几条人命。”
·
幕帘落下,悲惨景象便隔在了车外。
宁少爷慢慢敛去矜贵文雅的笑,很没有贵族气质地往身后一靠,腰间佩饰随之叮当作响。
环佩声不大,让辚辚萧萧的车马盖过去了。
仆从隔着幕帘禀报说城主府的人收了灵石,感激少爷资助。
宁远漫不经心揉了揉后颈,语气温和说:“知道了。”心中却是不信。楼孤寒行事什么作风他清楚的很,以前在苍岚山,那家伙见他总是带笑,言行谦逊有礼,实际从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谁说见面笑一笑就算旧友故交?
都是假的。
……
勾角飞檐,雕梁画栋。
厅堂正中挂有一张匾额,上书四字,“积善之家”。
鎏金醒目的颜色刺得人眼疼。
宁远眼帘微阖,唇角翘起,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这般冷笑不能让父亲瞧见。宁少爷神色微变,笑容看来甚是温雅,姿仪清贵而又雍容。
宁俞今日留出一点空闲,与儿子见了一面。苛刻的目光审视着亲生骨肉,仿佛打量一件卖相上好的珍品。他这个孩子品相确实很好,细看之下挑不出瑕疵,宁俞有些满意,态度便很宽容:“见过孟公子了?”
宁远道:“见过了。”
他捡了几样父亲感兴趣的事说来听,小心窥伺反应,估摸父亲心情不错,试探说起苍岚郡灾荒的事。
以往宁俞最讨厌这个儿子管不该管的事,今天倒是好说话:“你想施粥放粮,自己做主就是。”
宁远试探道:“那些粮店……”
宁俞道:“粥饭能施,粮食不能卖。”
接着便教导儿子,今年灾荒是天赐良机,粮价越高城主府日子越难过,到时候苍岚郡世家联手,逼迫姓温的矿脉退一步,来年猎妖再退一步,宁家能从中谋得多大的好处……
宁俞道:“你想赈灾就尽快。宁家怎么说也是仁善之家,不能光看城主府做戏,名声都让姓温的赚去。”
宁远笑容不变,恭谨说道:“明白了。”
……
宁家赈灾的粥棚很快搭了起来。
人的“善心”都是比出来的。宁家施舍的是馒头白粥,城主府在东门口给的是硌嗓子的粗面饼、掺沙的稀粥,哪方“仁善”,高下立判。
宁府做事一向宣扬。周济的灾民都晓得那位矜贵青年是谁,领了馒头白粥一个劲说“多谢宁少爷”。
每听一声谢,宁远微笑会多一点真心实意,看着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大口吞吃馒头,他心里也会高兴。这种简单的喜悦,自从回到父亲身边,宁远便很少感受到了。
饥民一日多过一日。
这天午后,宁远如往常一样给他们发口粮。
楼孤寒独自一人走出西门,怀里抱着重物,目不斜视走过粥棚。
排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一个小女孩,身形瘦弱风一吹就倒。她狼吞虎咽吃了半个馒头,把另一半藏进怀里。
楼孤寒走出两步,忍不住转身,一把抓住小女孩细瘦的胳膊:“吃完再走。”
小女孩儿吓了一跳,磕磕巴巴说:“我、我娘病了,她没……饿,没饭吃……”
“吃完。”楼孤寒不听她解释,手劲大的吓人。
小女孩浑身直哆嗦,眼泪夺眶而出。胳膊很痛,更多的还是怕。她不敢不听话,摸出馒头边哭边吃。
宁远道:“馒头这里还有,让她带点给家里人也……”
“你要害死她?”楼孤寒打断说,“城外很多人在抢东西了。她这么小,你以为她能保住吃的?”
宁远愣了愣。
楼孤寒瞥一眼粥棚,说道:“你这叫赈灾么?发这么好的东西干什么?那些没受灾的家伙,穿可怜点,也过来要饭,你给是不给?”
宁远沉默不语。
他在世家勋贵的世界待的太久,几乎忘了底层老百姓是什么活法。
楼孤寒又问那小女孩:“你娘在哪儿?害的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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