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和重病的母亲宿在城外一座山神庙里。
一丈见方的小庙,乌乌泱泱挤满二十来人。小女孩的母亲倚墙靠坐,身下垫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她身边一个中年男人不停咳血,据说是前天饿疯了抢东西吃,反被别人打得半死,苟延残喘活了两日,也许哪天晚上就要死了。
楼孤寒给庙里几个人看了病,又给中年男人留一些治内伤的药。
秋风越发寒凉,角落里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子靠在一起取暖,楼孤寒看他们一眼,默默转身离开。
这般惨象,他真的很不喜欢。
但哪里都有这样的事。
到处都在死人。
到处都是卑贱如蝼蚁的生灵。
管不过来。
宁远也在不远处看着,吩咐护卫给灾民分一点干粮,说完便走了,没听那些人千恩万谢感念宁少爷。
他想和曾经的同窗说说话,开口却不知该讲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讨厌我?”
楼孤寒道:“宁少爷何等尊贵,我哪里敢。”
宁远道:“其实家父接手玄晶矿,是孟氏的意思……湘州穷苦荒蛮,若能因此得了神朝垂怜,那么……”
“宁少爷,人尽皆知的假话,何必宣之于口?”
“……”
宁远低声道,“你不明白,孟氏权倾朝野,根本不可违逆。”
楼孤寒正眼看了看他,冷淡说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非常讨厌你。”
宁远知道那些为自己开脱的话惹恼了他。他们做了大半年同窗,以前楼孤寒见到他要么客客气气笑,要么对他视而不见,现在这样展露真实的情绪,好像还是头一回。
宁远道:“孟氏决定扶持势力,湘州便一定会有人接承他们的意志。”
“所以?”
“……先祖情系故土,也曾赴湘南抗妖;家父心怀善念,年年救济伤病;我心有恻隐,常常来此施粥放粮;宁家……并非大恶之家……既然事情一定有人做,既然苍岚郡必定有人为孟氏行事,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家?”
楼孤寒冷声道:“当然能啊。宁家现在,不是已经鱼跃龙门了么?”
宁远道:“家父只是,不得已。”
他们只是想活着,想好好活着,想比其他人更好地活着。
百姓万民都是这样的想法,难道有错?
“宁少爷……”
楼孤寒斟酌片刻,道,“你既然选择为虎作伥,就不要想着谋取受害者的赞同了。你说你父亲救济伤病,你施粥放粮,我是相信的,但是……若我抢光你家灵脉,施恩送你几块灵石,你难道会真心感激我?”
楼孤寒笑了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蕴着一点微光:“明是非、识善恶,为大恶、行小善。难道因为小善,就能把大恶遮掩过去?难道因为明辨是非,就能把知行不一的丑态遮掩过去?宁少爷,不能的,世上哪有这么占便宜的好事?”
宁远低声道:“世道就是这样的。没有宁家,还有周家齐家陈家。即便宁家一家为善,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楼孤寒道:“那你就抱着你的灵脉,撒几块灵石施恩,自欺欺人吧。”
……
夕阳坠入山坳,最后一缕日光消泯。
绍安城灯火渐次亮起。
官道路旁有饿殍,有饥民。除了争抢食物,他们闹不出多少动静。饿的太厉害了,哭声不可闻。
……
宁远行走在沉重的黑暗中,轻轻握住腰间名贵的珍宝。
他没有错。
他只是,选择了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路,而已……
·
有一句话宁远说的没错。
事情总要有人做。
苍岚郡总要有人管,于是温城主站出来了;嘉偃关总要有人守,于是杨司军站出来了。
他们站了出来,劳心劳力,救人除妖,镇守湘南数十年。
然后,那些世家大族,一边安安生生活在他们艰难维系的太平地界,一边在他们身后捅刀子。
楼孤寒很想问一问那些人,湘州乱了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嘉偃关失守你们能幸免于难?难道温城主杨司军倒了,京梁权贵会多看你们一眼?
即便绍安城最不懂事的小孩子也都知道,今日湘南安宁,是杨司军和数不清的飞云兵,豁出性命为黎民百姓挣来的。
他们在生死线上挣扎,得益的却是一群敲骨吸髓的蛀虫。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前因后果很好解释。
只是他不能接受。
善有恶报这种事情,无论经历多少次,他还是看不惯。看到温城主左支右绌,他很生气,很难过,他没办法和宁少爷心平气和说话,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越是愤怒,楼孤寒越是清楚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
他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在东门口粥棚帮帮忙,回到苍岚山打理百草园。虽然有系统能量加持,草谷收获多出三成,也只是聊胜于无。
·
冬月十九,湘州降下第一场雪。
漫天飞舞,飘飘洒洒。落在枯树上,像是盛开的梨花。
楼孤寒仰头看细碎的飞雪。
几片玉屑落上眼睫,化作点点湿意。
沈元伸手接住一瓣雪花,忽然说道:“你不开心?”
楼孤寒道:“没有。”
沈元目光在他泛白的嘴唇上停了停,问道:“很冷?”
楼孤寒细细感受一下,探了探自己的脉搏,说道:“还好,不太冷。”
沈元眼帘低垂,往他怀里掷去一颗赤色妖丹。
楼孤寒手忙脚乱接住。赤红色的小珠子递来一股温和的热意,并不灼人,好似晚春三月的风,熏得人暖洋洋的。
“多谢。”
他收起妖丹,感激一笑,“对了……待会捉妖怪,你去吗?”
这段时间城主夫人忙的焦头烂额,楼孤寒帮不上别的忙,主动接下驱杀妖怪的活儿。昨天抠门山长的代步灵器报废,差点没摔死他,他是不敢再用了。但今天要去的村落路远,如果没有灵器,够呛能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去吗?很好玩儿哦!”楼孤寒眼神热切说道。
沈元不觉得捉妖怪有哪里好玩。
身形稚弱的少年仰头看着他,神色有些紧张。一点清光侥幸穿透阴云,坠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盛满了黎明所有的温柔。
“……嗯。”
沈元移开视线,去看满山雪色。
楼孤寒弯眼笑起来,如愿以偿蹭上高阶灵器,两人赶在日落之前抵达鳢水村。
这村落住着四十多户人家,房屋古朴简陋,看上去很有些年头。
从村子边沿往里看去,可以看到一棵奇高的老桑树,冬日也不落叶,树冠出奇茂密,树荫差不多遮蔽了半座村庄。寒风袭来,葱葱郁郁的枝叶随风而动,哗哗作响,夹杂呜咽风声,好似有人凄声痛哭。
楼孤寒抬头向枝桠间瞧了眼,忽然打了个哆嗦。
他有点冷。
太阳还未落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随意选了一家敲门,屋内半天没有动静。
喊了半天的门,一道苍老而沙哑的女声响起来了:“谁啊……”
楼孤寒道:“我们是城主府派来除妖的,想在您这借宿一晚。”
又一阵长久的静默,屋内响起蹒跚的脚步声,木门“吱呀”开启。
妇人的样貌和声音一样苍老,宛如一颗冻坏的青枣,表皮干巴巴地挂在脸上。
她缓缓转动浑浊的眼珠,哑声说:“官爷没有别的去处?我们这夜里很冷……”
楼孤寒道:“婆婆,方圆百里只这一个村子,没有别的去处了。”
老妇人迟滞地点点头:“官爷不嫌弃的话,就在老身家住一晚吧。不过夜里很冷,两位官爷……”
她絮絮叨叨说话,让开路请他们进去。楼孤寒在屋外站了一段时间,冷得直打哆嗦,意识都仿佛被冻住了。
沈元瞥见他煞白的脸色,问:“妖丹呢?”
楼孤寒连忙取出胸口揣着的赤色妖丹。沈元伸手接过去,真气化作一道气刃,在指甲盖大小的圆珠子上来回折腾,留下一道道划痕。
随着最后一道痕迹落下,妖丹“嘭”的响了一声。
那响动很轻,就像是火舌舔舐干柴,冷不防爆出小火星的声音。
下一刻,热浪扑面而来。
楼孤寒眨了一下眼睛,怔怔地,看着沈元手中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符文?”
“激发内蕴。聚灵阵常用。”
沈元随手将妖丹抛给他。而后仰起头,看了看参天的桑木。
巨大的树冠投下一片阴影,宛如一只大张双臂的怪物,狼吞虎咽吞噬阳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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