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说的妖怪?”
“嗯。这就是你想杀的妖怪。”
楼孤寒沉默不语。
沈元主动提出帮忙,大半夜带他翻山越岭,来到一座荒山,指了指草丛里的东西,说那就是妖怪。
——两只孩童掌心大的小妖精跌落在地,翅膀受了伤,飞不起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说它们是妖怪也有点过分,那不过是两只纤细柔弱的花精灵,以树汁花蜜为食,灵力有限,并无手段伤人害人。
鳢水村死的人,应当与它们无关。
细问才知,非但村民死伤与它们无关,这些精灵反而帮了人族不少忙。湘绫缎赖以祛邪的碧星草,就是它们催生的。
楼孤寒问:“怎么今年碧星草不开花了?”
小妖精泪汪汪说:“我们族群新诞生了一只花精,不知为何先天不足,一直学不会催灵的术法。我们都忙着给它收集灵草,哪有闲功夫授花粉。”
这……也是,以前它们觉得授花粉有趣味,把催生碧星草当作好玩的事来做,人族因此得了恩惠;现在这些妖精有了正事,总不能让它们放弃同类,来帮人族做事。
小妖精怯生生说道:“我们可以帮忙授花粉……”
楼孤寒道:“条件?”
“嗳?”小妖精愣了一下,“条件、什么条件?”
楼孤寒皱了皱眉。妖怪狡猾,他不信这两只小妖精会无偿帮忙。
然而没想到,这两只纤细漂亮的小花妖,质朴得很。
小花妖带两个人类去往碧星草丛。没多说什么,沐浴着月光授粉催生,受了伤的透明翅膀不时挥动,好似在跳轻灵的舞蹈。
花妖施放的灵气与生机扭转了寒暑,草丛中细美如星的花瓣,在皑皑冰雪之间,悄然绽放。
景象很美。
美不胜收。
花妖是花中诞生的精灵。
它们天真,友善,热情,喜欢花,喜欢唱歌,喜欢一切美的事物。
跟他印象中的妖兽不一样。
沈元道:“妖怪都该死?”
他静静看着楼孤寒,眼中并无嘲讽的意味,只有很淡的好奇。
楼孤寒道:“妖怪吃人。”
沈元道:“难道修士不吃人?”
楼孤寒闭上了眼睛。
修士也“吃”人。
鳢水村数百荒坟,都是中洲修真者“吃”掉的人。
湘鬼桑需要人的精元做养料,鳢水村的人们表面上养蚕纺布,其实是用自己的寿命为灵宝提供养分。
他们都知道住在这里会死。
但皇朝下了死令,他们不肯死,湘州便会有更多人死去。
意外么?
……
不意外。
楼孤寒想起母亲曾说,“永州之野产异蛇”,“其毒无御之者”,“王命聚之”,捕蛇人“三世死于此”,亦“争奔走焉”。
日光底下从来没有新鲜事。
永州如此。湘州如此。从大荒到十四州,自古至今,都是如此。
妖怪吃人,他可以拿起兵戈;修士吃人,他该挥剑向谁?
“别看了。”
沈元忽然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别乱想。你太关心不相干的人。这样不好。”
“其实也不是……”楼孤寒低声说道,“我在乎的都是相干的人。如果你对我说,大荒那群人过的多么辛苦,为故土流了多少血泪,这些话,我没什么感觉的。他们又不是我的亲眷,他们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我全不清楚,你要我为他们难过,我做不到。我只会想,他们死与不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连苍岚山都没管好呢。”
楼孤寒顿了顿,轻轻握住沈元的手。
他想告诉他这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会对不相熟的同族冷漠,不要因为这样,就不把自己当人看。
“但是……有些事,有些人,看到了,遇到了,就不一样了。”
比如那个叫阿饶的小姑娘。
阿饶真的很可爱,眉毛细细的,眼睛也细细的,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一个小酒窝。她很乖很听话,虽然不喜欢那些碰了会疼的桑叶,但是为了帮奶奶的忙,每天卯时就去采摘湘鬼桑。
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楼孤寒牵着她去见奶奶,阿饶惊叫:“哥哥,你的手是暖的!”
——她不知道人的血是热的。
从小生长在鳢水村,无论寒冬还是盛夏,她四肢躯干都是冰的,冷的。
所以楼孤寒感到可惜。
她的世界只有一棵吸食.精元的老桑树,从小到大,或许到死,她都没法体会到身心温暖是什么滋味。
那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
楼孤寒扣紧十指,沈元体温比常人要高一些,跟他的真气一样暖和。
可楼孤寒知道他的心是冷的。
就像鳢水村冰冷的岁月,他觉得可惜,阿饶没有对比,就习惯了。在血水与拼杀中成长的童年,他觉得心疼,沈元也习惯了。
他心中有些触动,对沈元说:“湘州是很美的地方。青萝山顶四季有雪,草木却比神女湾都要繁茂些。虽然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很想带你去看一看。”
沈元容色冷淡:“青萝山?”
“嗯,青萝山。”楼孤寒道,“青萝山北边有座小山,从山脚到山腰,都是桂树。七月末,桂花就陆续开了。金桂和银桂开得早,丹桂晚些。周边村落一连二十里,都是桂花香。”
他好像可以一直说下去,把经历过的平淡琐碎的快乐都说出来。虽然迟了这么久,但他还是想让鬼域里挣扎的小小的男孩子知道,除了厮杀和污血,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沈元忽道:“我见过一朵花。”
楼孤寒眼睛亮起来,问道:“什么花?”
沈元说:“不知道。”
鬼域深处曾经长出一朵花。
沈元看着细细弱弱的花茎艰难舒展身躯,小小的花瓣随风摇曳。那么小一朵,在漫漫黑暗里实在很不起眼,但它又是唯一的一朵,显得那样珍贵独一无二。
他看过那朵花很多次,从破土,到发芽,再到开花。
最终凋谢于阴气毒雾之中。
那之后,他再也没想起过那朵花。
直到现在,他望着楼孤寒清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那朵细弱珍贵的花。
弱小的花瓣并不美丽。一如楼孤寒此时可笑的正义感、幼稚的是非观、对于湘州的执念、没有意义的坚韧和不屈。
都是沈元不能理解的东西。
其实也好理解。
他的母亲给了他足够多足够多的爱,杨司军温城主给了他足够多足够多的关怀。杨屹之为了救他豁出性命,温颜全心全意依赖他信任他。他所遇见的一切人一切事,都那样可亲可爱,所以他的人格会这样纯粹而包容。
即便后来,他选择走到厮杀和伤痛中去,染血的眼睛依然定住了冥冥不灭的光。
沈元凝望这双眼睛。
谁会不喜欢这样明朗坚毅的少年呢?
他想,他是喜欢的。
楼孤寒身上那股年少的意气,幼稚,可笑,却也惹人动容。
就像很多年前那朵不知名的花,让他忍不住,停下脚步,为它挡一挡风霜。
可那朵花终究是死了。
花茎枯败之后,养料哺育出一棵毒草。
只要走进修行者的世界,楼孤寒自然会发现,执念与坚持无法与流传数千年的规则抗衡。
他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那股幼稚动人的意气,终会变成愤懑不得平的怨气,郁郁不得终的暮气。
沈元慢慢抽回手。
那样无趣的过程,他不想旁观第二遍了。
楼孤寒同他说了许多话,心情仿佛畅快了许多,朝他笑一下,跑向花开如海的碧星草丛:“喂!”
两只花妖吓了一跳,怯怯回头。
楼孤寒半跪下来,伸手将它们捧进掌心,认真说道:“我学过一点偏门法术。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给新生的小花精看一看。”
小精灵对视一眼,细声说:“好呀。”
楼孤寒回头,招了招手:“走啦。”
沈元道:“去哪?”
“看花!”
·
他们依照指引来到一座温暖如春的花谷。
“小心点,小心点!”花妖叫喊。它们的同伴住在花丛草甸之中,人类的身体太过庞大了,一不小心就可能把它们踩死。
楼孤寒小心翼翼观察脚下,两里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半个时辰。
如同居住其中的娇小精灵一般,这片山坡秀美可爱,与湘南险峻的山崖截然不同。
夜晚清淡的雾气在草木间流转,像是乳白色的云朵。
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可爱。
只除了花谷新生的小精灵。
拇指大小的花妖气息灰败,眼神阴鸷,清秀的小脸邪气丛生,冷冷注视着陌生的闯入者。
楼孤寒将两只花精放到身后:“我施法需要安静。”
两只花精连连点头,挥起翅膀悄悄飞走。
新生花妖冷冷看着楼孤寒。
楼孤寒也冷冷看着它。
以及它嘴角没擦干净的花蜜,身后尺余高的蜜罐,不知玩什么弄得满地都是的花瓣。
楼孤寒笑了一笑,周身散发出凛冽的煞气和杀意。
小花妖大骇,慌忙挥动翅膀。但它吃的太胖了,飞高半寸“啪叽”摔了下来。
楼孤寒并起两根手指,将它揪了起来。
“听说你先天不足?”
“不、不是的……”小花妖瑟瑟发抖,“就只是容易饿而已,我胃口比较大……”
楼孤寒继续问:“你学不会催灵的法术?”
“呜,口诀太难了我记不住……”
“嗯?”
“我错了我再也不偷懒不背口诀了……”QAQ
楼孤寒无奈道:“你知道你的朋友有多担心你吗?”
“哇——可是学法术真的很累嘛!”诞生不久的小花妖哭唧唧。
楼孤寒看着它。
小花妖悚然一惊,连声叫道:“不累!一点都不累!我一定好好学习法术!为百花谷的富裕平安做贡献!神仙饶命呜呜呜……”
楼孤寒放下它,小花妖边哭鼻子边说:“神仙你可以不告诉它们我是装病吗,拆穿了好丢脸呜呜呜……”
“也不是不可以。”楼孤寒温柔地笑起来,用哄骗小朋友的口气说,“我想请你和同伴帮一个忙……”
小花妖打了个哭嗝,蓦然瞪大眼睛。
楼孤寒含笑看着小小的精灵。
他想把湘鬼桑和碧星草移回苍岚山。
系统刚才告诉他,能量加持的百草园能够用灵气养育老桑树。这样一来,鳢水村的人可以解脱;苍岚山可以收获一群催生灵草的精灵;这些精灵在灵气充沛的苍岚山,会比现在生活得更好。
楼孤寒费了些口舌,在新花妖的附和下,成功说服了诸多花精灵,迁居苍岚山。
阿饶和邻居们的命运,大概能因此改变一些。
他有些开心,来到花谷中央与沈元会和,笑问:“找到了吗,你见过的那朵花?”
沈元看他一眼,应道:“嗯。”
“是什么花?”楼孤寒追问。
沈元不答,转身离去。楼孤寒急忙追上:“小心脚下,有精灵,你慢点啊。”
沈元放慢脚步,肩膀忽然一沉,耳畔漾开清朗的笑声:“我走不动了。”
“下去。”
“真走不动了!”
楼孤寒搂紧他的脖子,死活不下去。
“……”沈元沉默片刻,背着他往回走,走出花谷时说,“想知道是什么花么?”
楼孤寒兴致勃勃:“想!到底什么花啊?”
沈元垂眸望着颈间一双清瘦的手臂,平淡说道:“菟丝花。”
看似柔弱,实则坚强,拼尽一切可能吸取养分。
也许那朵花会在黑暗中顽强活下去。
也许他不会被现实打败。
他会一直幼稚,一直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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