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孤寒行动力十分惊人,昨天说不打算修习阵法,第二天就没去赛场观摩其他人对阵,并且怂恿沈元同他一道出门游玩。
此时近了晌午,洛水河还算热闹,虽然比不上夜晚人流如潮,驶离河畔的画舫已经响起了靡靡的丝竹、温软的小调。
两人登上一艘“清船”,选在靠窗的位置,叫了一壶清茶,几碟干果。
大厅清盈的唱调闻之赏心,手边精美的瓷器望之悦目,都是湘州来的穷孩子没见过的风流曼妙。
“怎么样?好看么?”
楼孤寒邀功般说,一边说一边观察对方反应。他很难从沈元黑漆漆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喜恶,好像这个人本身就不需要拥有喜恶。
隔了一会儿,沈元说:“嗯。”
楼孤寒笑一下,把剥好的果子推到同伴面前,转头望一眼邻桌几个人,悄声说:“中间那位,我前几天见过,好像是星象宗的……”
他以为仙宗弟子避世修行,没想到他们还会上画舫游河。
待到画舫中途靠岸,一行人上船,其中有一张熟面孔。
宁远。
楼孤寒兴味索然收回目光。从宁少爷表现来看,估计那行人大半是京梁世家公子。
为首那人动静不小,谈话声清清楚楚传来。
“只要能破解法阵,酬劳好说。”
“对不住,孟公子,这种事您该找摘星坊,星象宗不是给人跑腿的。”
楼孤寒对他们说的话没兴趣,视线转向河岸,仰望高耸入云的白楼。
雪狼石雕威严矗立,居高临下俯瞰整座清州城。
邻桌言辞越发不善:
“孟公子当星象宗是什么地方?首席师兄任你呼来喝去?”
“我的意思是……”
“您的意思很明白了。”那小弟子皮笑肉不笑。
孟知礼忍住怒火,笑容僵硬说:“我只是请人破阵,不一定要付师兄出面。”
“原来如此。”小弟子起身,随手指了指邻桌,“我看这位道兄不错,不如您请他出手?”说罢拂袖便走。
孟知礼脸色很是难看,打量楼孤寒片刻,问道:“你是阵修?”
楼孤寒没想到自己安安生生观景品茗也能掺合进去,连忙摇头:“不是。”画舫再度靠岸,他懒得惹麻烦,赶紧扯沈元胳膊走人。
孟知礼隐约记得洛水宴上见过他,问身边人说:“他是什么人?”
宁远犹豫一瞬说:“是我……同乡。”
“哦?”
孟公子兴味顿失,“湘人?”
宁远道:“他不算阵修,但他督造了一套法阵……”
孟知礼半点兴致也无,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区区一个湘人,能懂什么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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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河之行只持续了半日,楼孤寒勤奋惯了,闲不住,一天没练气看书浑身不舒坦。翌日清晨,他打算再去洛水宴看看。阵修比试没什么胜算,去别的赛场观摩炼丹炼器也不错。
温颜杨屹之对此颇有微词。
“为啥阿寒可以随意出门,我俩就不行?”
杨屹之指责山长厚此薄彼。
温颜帮腔:“就是!”
徐行理直气壮:“人家来清州城是比赛的,你俩呢?昨天要不是我拦的及时,差点进倚翠楼了!”
杨屹之道:“倚翠楼怎么了?客人那么多,我俩咋不能进?”
“就是!”
楼孤寒热心解释:“那是青楼。”
徐行悚然道:“你怎么知道?”
楼孤寒道:“听画舫歌伎说的。”
杨屹之差点气昏:“他都上画舫了!也叫心里有数吗!那我进青楼也有数啊!”
说完戳了一把温颜。小孩儿不懂画舫青楼是啥,戳一下说一句:“就是!”
徐行讷讷:“哎呀,小寒今天比赛嘛。你们不知道,洛水宴规矩可多,没什么好玩儿的……不准乱跑!”
徐山长拉住两个不省心的学生,楼孤寒趁隙溜出客栈,独自一人赴洛水宴——沈元这些日子行踪不定,今天又不见了。
抵达会场,他最先看的是符修比试。
诸多偏门道法之中,画符耗时最短,不过一个时辰便决出优胜。楼孤寒继续四处观摩。这一轮新出炉的丹药品质似乎不错,丹香四散。散修纷纷闻香而动,楼孤寒凑不上前,干脆去到人最少的炼器会场。
没清静多久,这边也乌泱泱来了一批人。
一人兴奋道:“哪位是星象宗首席?”
楼孤寒好奇问:“星象宗首席不是阵修么?怎么在这儿?”
那道人说:“付师兄没报名比试,只管观赛。他略懂炼器之法,段太守邀他前来评审——略懂是付师兄自谦的说法,实际,啧啧……是不是那一位?!”
楼孤寒循他目光看去,眼睛好像被冰棱刺了一下。
付首席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很是锋利。
五官凌厉逼人,轮廓锋锐而冷硬。楼孤寒看着他,莫名想到那尊雪狼雕像,高高在上蔑视众生。
他的评语也如容貌一般锋锐刺人。
“法器刻入符文是为了加持阵法,你呢?兼工带写,你以为是作花鸟画?”
“你中途熄火做什么?怕热着矿石了?”
“这套云纹是什么意思?嫌留白太多随便涂个疙瘩?”
“……”
遭其讥讽的炼器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些话虽然难听却很有道理,他们只得躬身谢对方指教。
但不是所有炼器师都有好脾气。一位青年人牙关紧咬,心中羞恼,下手便失了分寸。下一刻,耗费无数天才地宝炼制而成的法袍,碎成了数截。
人群中有轻声惊呼:“上品法器!”
翻手损毁一件上品法器,青年炼器师分毫不觉可惜。这东西带不来荣光,留下便只剩耻辱。
忽然有人说:“那是湘绫缎。”
青年人神色阴郁:“是又如何?”
楼孤寒道:“织成湘绫缎的蚕丝,需以湘鬼桑喂食天蚕才能结成。湘鬼桑只苍岚郡种得活。修士需要湘绫缎炼制法器,皇朝五年在苍岚郡征收的份额,是十匹。为了蕴养湘鬼桑,去年死于寒气的湘人,有八十三名。”
他感觉有些冷,拢紧衣襟,道,“所以,你不仅毁了绸缎,还轻贱了不知多少条人命。”
炼器师冷笑:“凡人的命也算命?”
周围人都笑出了声。
楼孤寒掩唇咳了咳。沈元给的妖丹早已用完,他好像很冷,冷得手脚开始打颤。
他强忍着冷意,屈膝半跪,捡起一截绸缎。
绸布冰凉柔顺,触之静心。
他的心情无比平静,思绪也无比明晰。
阿饶的父亲母亲,是为了这一匹湘绫缎送掉性命的么?
如果不是,这一件衣袍,连同上面点缀的宝石金丝,又是多少人断送一生换来的呢?
他想起在苍岚山,他向阿饶解释什么是法袍,什么是湘绫缎,鳢水村的人们这些年在做多么了不起的事。那个眉眼细细的小姑娘笑起来,左边脸颊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她帮他采摘桑叶、纺纱染纱,然后问他:“哥哥,我们织的湘绫缎,会送给嘉偃关的大英雄吗?”
他要怎么告诉她,不会的。
……
湘南的冬日严寒彻骨。
嘉偃关三十里外一处山坳,隔一段路,便有折断的旗帜、凝固紫黑的污血、妖兽和人类残损的尸体。
大雪遮掩不去这满布山野的死亡气息。
幸存的兵士自山中行来。粗劣铠甲无法阻隔彻骨的阴寒,雪水融化渗入衣衫,他们浑身湿透,深一脚浅一脚踏过泥路。
一名新兵停了下来。他认出了溪边断成两截的尸体,那是与他一同训练的战友。
队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有时间掩埋战友的尸体。
领队的将士走过去,从尸体上敲下一颗牙齿,放进胸前口袋。
队伍继续前进。
那名新兵回头看了一眼。
年轻的战士倒在荒郊野岭,胸口破开了一个深洞,大概那就是致命伤。
如果当时有一块护心镜就好了。
新兵忍不住想。
……
略显苍白的手攥着一截破损的布料。
紧紧攥着。
或许因为大殿沁骨的寒凉,也或许因为别的什么,那双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手的主人掩唇低咳,压抑而又撕心裂肺。
付首席本来不准备管这边的闲事,但看清那少年面貌,他开口说:“世人称符阵丹器为外道,重‘外’而轻‘道’,其实阵修符修与道修并无不同,都是毕生追求大道。如果你同他一般有求道之心,便该明白这东西不应继续存在。这东西不配叫做‘法器’,正如你做的那些数算,不配叫做‘阵’。”
楼孤寒低声道:“付师兄配得上‘阵’?”
此言一出,众人皆静,继而哗然。
付星阵法天赋之高千年难遇,区区数年便跻身星象宗首席。如若早出现十几年,他大概会成为黄越先生关门弟子。
这个人便是为“阵”而生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扬起头来,认真说:“付师兄,我想破你的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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