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接到电话后匆匆赶来派出所,民警将她带到一间会客室,一张长桌,十把椅子,竟已经坐满了。
她一眼找到路又言,看到儿子嘴角的破口和手上的绷带,眼睛都急红了。
陈许率先走上前跟她打了招呼,“我是三班班主任陈许,杨女士您好。”
没想到第一次见到新班级班主任是在这种场合,杨静握紧了她的手,可无心客气寒暄。
路又言沉默地坐在旁边,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查亦鸣站在他身后,喊了句“阿姨好”。
隔着一张空椅子,一位妇人低头啜泣着,紧紧牵住身侧表情同路又言般漠然的女孩儿。再边上是几名把叹息无奈写在脸上的民警。
而长桌另一端离大家最远的椅子上,穿着汗衫的男人脸上又青又紫,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调色板一样,勾画着怒火和窘迫。
杨静看不懂这状况。陈许没让她多想,拉她坐下,言简意赅地把情况说明了。
14路2巷刀削面面馆的老板,平日闷头开店揉面,也不见与人有什么冲突过节,其实私下对妻女家暴已久。他在外本分,回去关上家门再撒火,把开店的压力,无理客人带来的闷气,各种各样的不如意全发泄在家人身上。
从前他只是冷暴力,等着人抚慰,这两年变本加厉,动了第一次手就有第二次。
老板娘学历不高,性格内敛,没有对外寻求帮助是因为不想把这家丑外扬出去。再说这男人正常的时候对她们不差,她觉得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忍一忍就过去了的事。
这晚,老板娘看店,男人在家休息,在自己拥挤狭小的屋子里抽烟,他女儿,也就是谭晚,本来在餐桌前看书,闻见烟味便进了房间。
男人突然火不打一处来,气说开那么多灯干什么,不知道省电啊,嫌弃你爹?
谭晚关了房间的灯出来了。而男人还是觉得女儿对他冷淡,越骂越上头,推了椅子就要上手。
谭晚的尖叫声中,家门突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力气之大,不容忽视。
男人骂骂咧咧去开门,然后迎面就是路又言的一拳,毫不含糊,正中眉心,冷不丁将人砸懵了。
下一秒路又言冲进屋内,向谭晚指了下门外,然后抄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就继续砸,充分避免反派死于话多。
他很直接地动手,一句话没有。
至于路又言为什么会在那种时候出现在那种地方,大家就不知道了。
听完概况,原本颤栗着的杨静渐渐平复下来了。她注视着路又言,什么也没再问,而是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发顶,凑过去仔细检查了他脸上的伤,捏捏他的指尖。
与此同时四班的班主任也赶来了,胖胖的张老师小跑着进屋,出了一脸汗,“谭晚?怎么回事儿?”
听人当众描述自己的所作所为,谭父面子实在挂不住,脸色越来越难看。偏偏担任讲述者的陈许讲得不紧不慢,严肃清晰,一遍一遍,故意叫他羞耻似的。
那个一言不发动手揍他的浑小子,这会儿当他如空气,反而是对方身后那个高个儿少年一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这些男孩儿跟他隐忍的女儿不同,明晃晃的戾气可都攒在脸上。
纵观全场的老支队长觉得差不多了,敲了敲桌子,开口道:“这情况大家都了解了。我们相信路同学是处于好心,但是动手打人是不对的。陈老师,杨女士,多跟孩子说说。”
而后老支队长眼神一拐,盯着谭父,“不早了,谭先生请留步,其他人请回吧。”
他给了谭晚一个安慰的眼神,“姑娘,跟着妈妈回去好好睡一觉,叔叔跟你爸爸聊,啊。”
眼看路又言轻飘飘地起身就要走,谭父低低骂了声,“欠儿登。”
路又言连再给他一个眼神都嫌多,径直走了出去。高个儿瞪了他一眼,也追上去了。
倒是路又言的妈妈杨静,停住了脚步,回望过去,目光中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慌乱,反而清冽一片。
杨静:“谭先生,我代我儿子给您赔个不是。但话说在前头,我不觉得我儿子多管闲事,我甚至没觉得他做错了。”
男人给她呛的一愣。
杨静扬声道,“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男人的拳头应该是为了保护别人而存在的,而不是为了伤害别人。您看呢?”
她说完便转向了谭母,“谭晚妈妈,跟我聊聊吧,我觉得同你有过一样经历的人能给你更好的建议。”
……
最后大人们都没走,谭晚也同妈妈留下了,只有路又言和查亦鸣离开了。
警局门口,两个人沉默地在屋檐下看了会儿雨。
夏天好像真的结束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风是凉的,枝桠晃动,不少叶子被打了下来。蝉鸣是夏日最后遗留的声音,可也许明天后天,它们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我包里有伞。”
路又言的声音被压在惊雷下,而查亦鸣一字不漏的听清了。他望了望路又言的手,拉开他的书包,拿出把折叠伞。
等他叫的车到了,查亦鸣迈进雨里,把伞撑开顶在路又言头上,手臂虚揽着他,将他送到后排,自己收了伞坐进前面副驾驶。
俩孩子从警局上车一个比一个脸色差,司机师傅瞄了一眼,便闷声不响开出了这街。
拿钥匙开门这件事查亦鸣也自动代劳了。拉开门路又言低头进屋,查亦鸣也跟了进去。
换作往常,浑身都在滴水的查亦鸣,路又言必不可能让他进门。但是这晚到现在他们一句话没多说,路又言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吞了吞嗓子,甚至不敢回头。
他正对着落地窗,窗外是乌云密布的天,还有黑压压的海水。
“路又言。”
路又言想直接进屋把门反锁的。但在那之前,查亦鸣滚烫的手心已经压了过来,握住他的小臂,拉他在餐桌前坐下。
“我不生气,你看着我。”
路又言想说关你什么事。
但当然,他知道查亦鸣会因为他的隐瞒而生气,会因为他受伤而生气。
起初他是想过要告诉查亦鸣的。当他看到跌坐在地上的谭晚,长袖下呈现不正常青紫的手腕,他一瞬间犹如雷劈。因为那种伤痕他太熟悉了,同十年前他自己胳膊上的一样。
他不告诉查亦鸣,一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涉到什么程度,二是他不想见到查亦鸣表露出任何一丝不赞同,觉得他多管闲事的神情。
三是,没有人比他更懂那是什么感受。
即使说了,查亦鸣能共情,也不会是真的感同身受。
而等他真的将人揍了,他也不会自诩英雄救美,他只是自己出了口恶气罢了。
他不是什么好孩子,当年没有力气反抗,现在有了,他将拳头砸在了别的男人身上。
要说事后后怕,大概也是从查亦鸣冲进急诊室找他的时候开始的。
路又言垂下头就能看见自己缠满绷带的手,皮肤被碎玻璃划破,手掌和骨节处都是。他惊惶地发现,结果变成这样,更是印证了他身上流着跟他那个父亲一样的血。
他的身上也有暴力因子。
可是这些怎么转化为言语说出口呢。
不可能说出口的。
又沉默片刻,查亦鸣跟着蹲了下来,仰着头看他。
是窗外闪电照亮了查亦鸣。明明是冷白的光,明明是棱角分明的脸,却诠释了温柔。他说:
“路又言别怕。”
查亦鸣什么都没再讲。他只是托起他的手,低头在他的绷带上轻轻吻了一下,重复这句:
“别怕。”
查亦鸣的掌心湿漉漉的。
整个夏天的余温,整颗心的温度,都在这里了。
-
三日后,雨停了。
九月的最后一天,谭晚销假归来。向阳三中的学生们换上了秋季校服,因此她夏天也拉到手腕口的衣袖不再显得突兀。
她低着头走进班,没有人投来打量的目光,座位周围的同学关心了几句,也就各做各的事情了。
李小乔将发下来的作业本和试卷帮她理得整整齐齐,收在桌洞里。一无所知的她还聊起了八卦,“唉,我听说隔壁班查亦鸣前段时间跟人打听你呢,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呀?他还挺帅的呢,我看过他打球……”
想起了那天寸步不离跟着路又言的少年,谭晚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三班路又言跟人打架进医院”的传闻,过了几天也就散了。据知情者称,路又言满手是血进了医院,但校方也没通告,估计问题不大。
真·知情者们达成共识,对此缄默不语。
哪位校霸还没点似是而非的传说呢?
路又言跟沈闵州换了位置,紧挨着窗而坐,侧着脸望向天边。
雨后的天被洗的一尘不染,但色泽看起来好像比夏天要浅了一些。
上课铃打响,他转回脸,向前看去。视线越过董昕依的发带,在高个儿少年的发旋上停留了片刻,再投向讲桌前的陈许。
陈许已经不抽他背课文了,而他的手不方便记笔记,也不好玩手机,闲的无聊竟然把整篇《滕王阁序》都背完了。
这天放学,路又言在班门口被谭晚留住。
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过去不是,今后也不会是。而一个小意外使他们有了交集,北半球的夕阳同时落在他们脸上,少女敢抬起头看他了,也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谢谢你啊。”
“嗯。” 路又言压了压帽檐,在有人围观前走开了。
——“别再忍了。”
-
夜幕降临,沿海14路2巷,面馆,米线店,麻辣烫,烧烤摊开始了这晚饭点油腻的竞争。熙熙攘攘的街一如既往,直到整齐划一穿着三中制服的学生突然出现。
男生们各个人高马大,看架势就不好惹,为首的那个带队到“刀削面”仨字的大招牌下停住了。他裤腿卷到小腿肚,外套披在肩上,里面一件无袖球服,精瘦的手臂抱在胸前,满脸坏笑,就差没把“老子要来惹是生非了!”写在脸上。
店里的男人伸头出来一看,立刻黑下脸来。
“你,你——”
查亦鸣:“兄弟们,走着!”
十几个小伙儿挤进了店里。
“老板,你们这儿招牌是什么!”
“我要羊肉刀削面,能加肉吗!唉一碗不够吃啊,来两碗吧!”
“我要红烧牛腩饭!有北冰洋吗?”
“我看看,那我要羊肉泡馍加俩个饼!”
“……”
“愣着干嘛?”查亦鸣对一愣惊异的男人扬了扬下巴,“生意不做了?”
小小的刀削面馆坐满了。一顿忙碌之后,男人还是警惕地看着查亦鸣,查亦鸣回应了他的目光,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厚厚的信封,走到一边递给他。
查亦鸣:“虽然你也看不懂,但你女儿看得懂,可以叫她帮你翻译。收着吧。”
谭父:“这,这什么?”
查亦鸣轻笑,“律师函,美国寄来的。”
男人哪里收过这种东西,当场愣住。
紧接着查亦鸣对着店外喊了句,“老妈!进来吧!”
身穿显眼制服的女人走进来,环视一圈,叹了口气,摘下帽子走向他们。
她朝他点了下头,“您好,向阳市刑警大队,周玉。”
……
查亦鸣走出面馆,仰头看了看夜空,把手机凑到耳边。
沈闵州:“给到了吗?”
查亦鸣:“嗯,哥这一通操作必把他吓得屁滚尿流。这次谢了,欠你个人情,回头海底捞安排上。”
沈闵州:“怎么又是海底捞,换一个吧,KTV那次有人欠过我海底捞了。”
查亦鸣反应了两秒,低下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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