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镜子

小说:麻雀又鸣 作者:沈明笑
    查亦鸣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虽然不影响自理,但他换衣服的时候胳膊都抬不利索,抱着被子在床上挪动半天,完全找不到舒服的姿势。

    长夜走到末尾,他打好腹稿,准备明天睡醒就跟周玉坦白交代。当然关于那大晚上跑出去的真实目的,他没打算跟任何人说。

    天气预报上一排乌云的小图标里夹杂着一两片雪花,几个小时前还催着老天快点下雪的他不得已变卦。

    再等等吧。

    查亦鸣挨不住躺下后席卷而来的倦意,很快睡了过去。

    梦里先下了雪。

    纯净的冰晶从天而降,洋洋洒洒,将城市降噪至无声。世界水平分界,半边是黑夜,半边有白装。

    他和心里住着的小小少年就坐在分界线上,再高一步能摘星,坠落下去便游向海底。

    这边查亦鸣已经陷入睡梦,一墙之隔外的人还在辗转。

    路又言重新把被窝捂热,小小的手机窗口亮着。伤病患的忌口,养伤注意事项,伤口愈合所需时间等等等等,他早在周玉受伤那会儿就看过了,现在又复读一遍。

    ……TMD爷又不是什么护工保姆。

    看了一会儿,路又言愤愤地把手机丢走,拉过头蒙住脑袋,越想越气。

    那狗人估计自己都不在意这些,净会像莽夫一样往危险的地方冲,受伤了还能笑得跟没事人一样,就真的没有心呗。

    路又言自我强调:关我屁事。

    但他还是未能睡着,听到了清晨鸟叫。

    雀跃的小生物飞上电线杆子,飞过屋檐,叽叽喳喳,批评着他的口是心非。

    -

    天光大亮,黑夜里的故事暂告一段落。铃声回荡在向阳三中的校园里,高二三班一切如常,只是查亦鸣一上午都没来上课,路又言一连四堂课都萎靡不振。

    放学时沈闵州晃醒了路又言,“你怎么了?”

    路又言:“困。”

    沈闵州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困到这种程度估计是通宵水平的。他又问,“查亦鸣呢?”

    路又言:“死了。”

    沈闵州:……

    午休时间留在班上的人大多点了外卖或者自带便当,抱怨食堂难吃的声音从走廊上飘过,还有人在组团准备去后街撸串。路又言在这一片断断续续的响动中趴在桌上继续补眠。

    窗帘的缝隙中露出一角天光,落在他的发顶肩头。在他睡着的时候,天空飘起小雪,室外又闹腾了一阵。

    这一年的初雪终于来了。

    有人踏着这雪而来,一手书包,一手拎着十四街的大碗秘制凉皮。

    他见他趴着,放轻了脚步,驻足于他桌前。

    还趁着他睡着,偷偷拨了拨他的发梢。

    路又言睡得并不安稳,加上没有吃到中饭的胃部开始抗议,他黑着脸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最喜欢吃的凉皮。

    凉皮旁边躺着一袋牛奶,手摸上去还是温热的。袋子上贴着一张便签,几个狂草流的大字映入双眼:

    小麻雀~喝牛奶~~长高高~~~

    路又言:……

    他的心情就跟那几道波浪线似的。

    路又言将便签揭下来,回头望向最后一排。只见查亦鸣正吸溜吸溜吃凉皮,胃口大好的样子。

    不在家躺着过来装什么好学生?

    真恶心,谁要吃你买的。

    ——恶狠狠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路又言把头拧回来,顿了几秒,扒拉开袋子。

    不吃白不吃。

    午休结束,路又言终于睡醒,查亦鸣也出现在座位上跟人闲聊,三班看上去风平浪静,和和睦睦。就是临近上课的时候,班里冷不丁响起查亦鸣的鬼叫。

    “哎我操!别拍我背……不是,我说真的,啊!我操/你妈!”

    椅子哐当一声倒了,从背后突袭查亦鸣的哥们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既惊讶又不解:“……不是吧阿sir,什么情况,怎么突然娇气起来了?”

    查亦鸣把椅子扶正坐好,缓过来些之后就又挂上那无所谓的笑脸。

    “昨晚去了趟伊拉克。”他低下头,“不信自己看。”

    哥们拉开查亦鸣的衣领,嚯,他的背后确实贴着纱布缠着绷带,凑近了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新鲜药味儿。

    周围的人问起来,查亦鸣哼哼两声,“保卫平民歼灭恐怖分子的时候光荣负伤。”

    听了这一出,董昕依也回过头来,望了望查亦鸣,又看向路又言。

    路又言当然是头都不抬的,料她也没胆子问。

    沈闵州就不一样了。放别人那儿是好奇心,搁沈学霸身上就是就是求知欲,毕竟他的感性生物观察项目还在继续。

    他张口就准备向他的样本提问,但路又言先他一步。

    “别问。”路又言说,“问就是跟你一样是摔的。”

    沈闵州一听这茬脸就变色了。

    路又言正愁一股气憋着没撒出来呢,他决定恶心一下沈闵州,“唉对了董昕依,我想起来上回我鸽了岑零一次,周末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啊?岑零?”董昕依一脸状况外,“好啊?”

    路又言皮笑肉不笑地转向沈闵州:“男神,来吗?”

    沈闵州:……

    当然,沈闵州能就这么认怂吗?

    他哦了一声,几句话扭转战局:

    “你鸽了他?是说查亦鸣生日聚会那天晚上吗?不怪我突然来找你,你消失一整天也不打招呼。唉对了,那次你为什么不来?”

    路又言:…………

    董昕依:不敢说话。

    前排后排各有各的闹腾,直到陈许抱着一摞通知踩着铃声走进班门。

    “下雪了。”陈许说,“天气冷,大家注意保暖,别生病了。毕竟……”

    她把通知传下去,笑道,“第二次双月考的日期已经定下来了。”

    全班一片哀叹。

    ……

    学生的一年四季里,总有写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看不完的书。

    而那些可以环游外太空的心思,比书上最难解的题还要曲折。

    雪下得稀薄,直到放学也没积起来。路又言走出教学楼,低头盯着湿漉漉的路面。查亦鸣走在他身侧,手中拎着书包晃晃悠悠。

    “我妈没说我什么唉。”查亦鸣说,“果然坦白从宽。”

    而这话听在路又言耳朵里就像:“我妈都没怪我,你也别怪我”似的。

    他不说话,查亦鸣嘿嘿一笑,还气他,“今晚吃什么?有没有补一点的给哥安排上?”

    路又言:“狗改不了吃屎。”

    说是这么说,晚饭的时候,查亦鸣还是收到了来自杨静的亲切慰问和两份香喷喷的排骨烩饭。

    杨静:“你这孩子,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要帮忙的,得跟小路说啊!”

    查亦鸣:“嗯嗯嗯!”

    但或许口是心非是人类的共性之一,真到了不方便的时候,查亦鸣却也没有说,不想说。

    少年背对着镜子,拧过头看自己的后背。伤口不能沾水,他拿热毛巾擦了擦身体,动作起来一旦扯到背后的肌肉就会加剧痛感。

    周玉在门外唤他,“妈来帮你吧!”

    查亦鸣:“不用不用。”

    都这么大人了,真男人有什么自己搞不定的。

    周玉:“你自己怎么换药啊,看得见吗?”

    查亦鸣想了想,“镜子,我拿两个镜子照一下就知道了!”

    真男人还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呢。

    临睡前查亦鸣找周玉拿了一个化妆镜摆在桌上,还有一面便携式小镜子握在手中。他拆了绷带,准备好药水棉签,背对着化妆镜,然后尝试用小镜子去找自己伤口的位置。

    ——实操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

    查亦鸣手一抖,棉签怼上去的时候痛得自己一个激灵。而且那伤口的位置非常微妙,他无论左手右手,从上摸过去还是从下探过去,都不好操作。

    他扭来扭去,硬是把自己折腾的一身冷汗。

    尝试了半个小时,真男人败下阵来。

    查亦鸣耳边回荡着医生的告诫:一定要按时涂药!皮肉伤也不是小事!头几天尤其重要!不能偷懒!感染了更麻烦!!

    ……真男人就不要犹豫。

    查亦鸣拿起手机又放下,直接起身走出家门,来到隔壁。

    路又言开了门。

    一室暖黄色的光,少年穿着米色毛衣,毛绒拖鞋,挑起眼皮看他,整个人显得软软的,看得查亦鸣特别想上手揉一揉。

    而路又言一看查亦鸣大冬天光着膀子站在屋外,眉毛都要打结了,立刻走出来把他往来的方向推。

    路又言:“你他妈山顶洞人?不会发微信?”

    查亦鸣被他摁回房间坐好,路又言一看桌上的药水就懂了。

    查亦鸣:“我……”

    路又言:“你闭嘴。”

    查亦鸣委屈巴巴:“我伊拉克难民。”

    路又言不理他,对着医生的手记,自行研究起桌上的药水。

    “别动,坐好了。”他没好气地说。

    唉,真凶啊。查亦鸣暗叹道。

    除了我还有谁能受的了这个小悍妇。

    凶归凶,真当沾了药水的棉签真的触碰到查亦鸣的伤口时,触感比他想象的还要轻柔。

    轻柔到甚至超过了善意的范畴,而是小心翼翼,无比慎重。

    要不是药水凉丝丝的,涂在伤口上火辣辣的,查亦鸣甚至都不知道路又言开始涂了。

    他弓着背,看不见路又言,两个人都一声不吭,静谧的空气里只能听到棉签棒撞到药水瓶的声音。

    而他其实是可以看见路又言的。

    查亦鸣的眼睛不经意一瞥,瞥到了刚刚摆在桌上的化妆镜。以这镜子此时摆放的角度,正正好好可以照到路又言的半边脸。

    不看不知道,一看查亦鸣就愣住了。

    路又言半蹲在地上,伸着头,抿紧嘴唇。台灯的光晕照亮了他的雀斑,也照亮了他眼眶的红。

    还有他眼中的星星点点,像融化掉的雪一样。

    原来他背对着他的时候,路又言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看起来那么疼,像是伤口会转移。

    是真的转移了。如此被心疼的证据摆在眼前,查亦鸣渐渐地都感觉不到痛了。

    查狗如果真有尾巴,现在该摇到天上去了。

    而此刻他还想狼变,变成狮虎,变成饕餮,变成不可打倒的猛兽,只为无坚不摧,然后将路又言护在最柔软的腹肚前,永远不要再露出这种表情。

    查亦鸣望着镜子,镜子里的路又言给他涂好药水,贴好纱布,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刻意冷下脸,回到平常那种不在意的样子。

    他手指一弹,将镜子挪了个角度,保留了偷看他的秘密。

    “路又言。”他说,“等雪下大了,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再把那句话好好地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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