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演武场的小打小闹之后,宋棠棠有好几日没再去江湛面前刷好感度。
原因是宋相不知从何得知自己的小女儿拎了个食篮颠颠地去送给江家那臭小子,对,江湛从最开始“惊才绝艳、光风霁月”的少年将军沦落成了不配拥有姓名的“江家那臭小子”只在须臾之间,几十岁的人了还搞连坐责任,这几日上朝每每看见一脸迷茫的镇国大将军都恨不得扬起鼻孔看他。
大将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朝了拉过文远候窃窃私语,文远候的笑声响彻四方并且以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拍了拍大将军的肩:“哈哈,江兄还不知道吧。老宋最疼爱的那个小女儿——对,就是陛下亲封第一才女的宋大小姐的嫡亲妹妹,说是看上少将军啦!”
大将军疑惑:“这不是好事?”
文远候乐呵呵:“好屁呀!谁不知道老宋头最宠爱他那个小女儿,他要不是顾忌着宣政殿不能持利器上朝,早拎着先帝御赐的那把宝剑来跟你大战八十个回合。”
大将军闷闷不乐:“这也差不多了吧?我这日日都要受他眼神的绞刑,当真和凌迟一样......不是啊老顾,在你眼里老宋是能和我大战八十个回合的人?你是瞧不起谁啊?”
宋棠棠为了不被这女儿奴老父亲的怒火迁怒,这几日天天晃悠在宋相夫妇面前卖乖讨巧,晚膳后拉着两人到自己的小院子里,煞有介事地在院中央摆了架古琴,有模有样的焚香净手后,宋相如遭雷击表情空白的听完了一首磕磕绊绊的《落雁》。
——平秋落雁,果真是落雁,不仅落了,还顺带被人架在烤架上涂抹黄灿灿的油做成了吱哩哇啦冒着泡的烤大雁。
“......”宋夫人干笑着拍了两下手,搜肠刮肚地蹦出一句心口不一的赞扬来:“宝儿最近的琴艺是愈发精湛了。”
立夏捂脸,小姐这琴技,放眼整个大耀王朝也是不堪入耳的没出其右了。
宋棠棠钢琴弹得不错,小提琴拉得也可以,她作为豪门精心培养的白富美这些傍身技能是一个也没有落下,拿过含金量高的奖项也足够唬人。但意外就意外在这,宋棠棠她大约天生和古琴犯冲,所谓音乐无国界在她看来根本就是个屁!一开始她还不信邪卯足了劲儿发誓要弹好一首曲子,结果是闹得宋云烟下了学都要绕着她的小院子走,生怕被那魔音穿了耳,在夜半时分闹起梦魇。
大概是宋二小姐的草包人设在此,不能崩坏吧。
宋棠棠有些自暴自弃的想:果然上天给你开了一扇门,就会顺手关上你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扇窗。
“娘。”宋棠棠明眸星瞳闪亮亮,抓起琴案边角上放着的葡萄一口气吞了好几个,看得宋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弹琴不好好弹,翘着个椅子腿吱呀吱呀的晃悠着,琴边上还放了一篮子的水果,就这么咔嚓咔嚓的吃着,跟腮帮子藏了食物的仓鼠一样。
宋棠棠用帕子拭去指尖上溅到的汁水,睨到宋相花红柳绿的脸色,忽然扳直了背脊,若无其事地慢吞吞道:“宝儿最近总做一个梦。”
宋夫人怜爱地笑问她:“梦见什么了?”
“梦见少将军掉河里了。”她又抓起一手心圆溜溜的葡萄,小跑到宋相夫妇跟前,挤进了两人之间端端正正的坐着,双腿紧紧并拢,从袖口里抽了张干净帕子铺在腿上,然后把葡萄溜进去。这才一边抓过父母的手,摊开了放在自己膝盖上,细数着葡萄对半分。
最近“少将军”三个字对宋相已经造成了百分百的阴影,几乎是一提到这三个字他的脸色立马就能从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到饥寒交迫冰封千尺。
比德春源最擅变脸的花旦还要快上三分。
宋棠棠憋着笑,小肩膀一颤一颤的,心里默念“对不住了娘”然后悄悄把五五开变成了三七分。
分完葡萄后,她一边勾住宋相的胳膊弯,一边靠向宋夫人怀里,腻腻歪歪着说:“然后爹——”宋棠棠夸张的拖着尾音,刻意带上了几分娇俏撒娇的讨好:“哐当一声慈悲怜悯普度众生的拿着个净瓶出现了!爹问我,信女宋棠棠,因你虔诚求嫁的心意被上天感召,特意谴我来实现你的愿望。那么,你掉得是这个金的少将军呢?还是这个银的少将军呢?还是最后这个没人要的少将军呢?”
宋相:“......”
宋相现在就挺想拿个什么瓶子往她那脑子进了水到现在都没蒸发干净的小女儿脑门上磕一磕,看能不能磕出一条遥江来。
宋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呀。”她重新把葡萄溜进宋棠棠手心里,双手掐着女儿的脸轻柔地捏了捏,附耳过去轻声说:“你爹还不是气没能第一时间吃到你做的小点儿,心里不平衡罢了。你机灵点,明日多给那小肚鸡肠做些。”
宋棠棠恍然大悟,忙地站起身,一溜烟绕到了宋相身后,双手握成小拳头,非常狗腿地捏肩按摩。
“爹。”
宋相从鼻间哼出一记音节,一边享受的眯起眼睛,一边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这鬼丫头一会儿开口就该是气自己了。
“过几日鸣鹿园开放了,我可不可以去玩啊?”
“想都别——嗯?鸣鹿园?”
“对呀。”宋棠棠左边肩膀捶七下,右边肩膀揉七下,软软着调子说道:“我好多年没有去过鸣鹿园了。听大姐姐说往年都有许多人到鸣鹿园放风筝,届时他们会在风筝上绑上一串彩色的小灯笼,说是给亡者故人寄托的哀悼思念。”宋棠棠忽然垂下眼,抽了抽鼻尖,有些委屈地说道:“宝儿想起很小的时候,祖父会带着宝儿和大姐姐一同去鸣鹿园给小玥姨放风筝。祖父常常说,宝儿不聪明,但是有福气。还说我像小玥姨,小玥姨和宝儿一样,笑起来都有一对梨涡。”
“小玥姨”三个字像是一个隐秘不宣的开关,骤然被人无意识的按下开启,宋夫人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
宋棠棠的小院子里栽种着许多花花草草,被夜风一挽,花香夹着些许冷淡的水汽扑面而来。三月底四月初的耀京城时逢雨季,有几星水光滑过屋檐翘起的吻兽,滴滴答答地融入池塘里。
“......”良久,宋夫人才在惊惧和悲痛里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竭力地用指甲掐着手心,不让声线颤得怪异:“——谁和你说这些的?”
宋棠棠有些奇怪,但还是依言答了:“有次陪祖母午睡,祖母似是把我错认成小玥姨了......”
原著里是没有小玥姨这个人物的,百万字轰轰烈烈全是围绕着男女主角的爱恨情仇发展,他们这些边缘人物都是极偶尔才蹦出来刷个人名。但自从穿越进这本狗血文之后,也不知是宋棠棠活成了二小姐,还是二小姐活成了宋棠棠。
她从一开始只想搞死自己回到现代,到后来慢慢发觉,无论是宋相宋夫人,老太太或谷雨立夏,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也有爱恨嗔痴的活生生的人。
这大半年里,宋棠棠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想不起来现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
这种微妙的模糊感并不是构建在某些特定名词上,比如说奢侈品的牌子,钢琴的谱子,脍炙人口的电影书籍,亦或是家中摆满了大大小小奖杯的壁柜。
而是她渐渐想不起来自己原有的家人。
有时候想得急了,她会委屈的扁起嘴。脑海里朦朦胧胧的勾勒出父母的形象,母亲是个非常温柔的女人,而父亲总是不苟言笑,但本体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奴。她还有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姐姐,搞科研的,年纪轻轻本硕博连读,一路开挂似的喜提“国家高级科研专家”。
宋棠棠生在富贵人家,上有一对恩爱父母,还有一个豪门标杆式的姐姐,除了偶尔比赛失误拿个第二名回来,她的人生几乎称得上顺风顺水。
若不是命运给她开了个离谱的玩笑,她现在大概就是拿着自己研究生的通知书,然后规规矩矩的念完三年硕士,再嫁给一个父母安排、门当户对的对象吧。
宋棠棠有些走神的想起遥江那夜缓缓流向寂静远方的花灯里,写满了她的心愿。
希望祖母身体康健,希望爹娘一生安好,希望大姐姐能觅得良人。
希望她有朝一日离开这本书,大家都能好好的、快快乐乐,拥有一个好的结局。
写着写着宋棠棠有点没来由的伤感,这位二小姐被保护得很好,她有些舍不得。
落叶在风涡里打着转儿轻飘飘地落下来,雨点转势变大,重重地砸进青石板里,泥土间散出一股淡淡的湿润腐烂的潮气。
宋相似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也罢。你想去就去吧。让阿冶新安排的那个新护卫跟紧一些,若不然我去亲自请了陆先生......”
“不用不用。”她连连招着小手,笑得很乖:“我听说那日有宫里的贵人要来,戒备森严的很,想来流寇宵小都不会犯这种杀头的罪。”
“宫里贵人?”宋相怔了一瞬,明明是很正常的对话,宋棠棠却敏锐的察觉出宋相夫妇的兴致都不太高,甚至还有一些隐隐的、说不上来的难过。
“是令贵妃吧。”宋夫人接话道,她微微侧过脸,没让宋棠棠看见自己眼底红了一片:“每年令贵妃都会派人到鸣鹿园放一只蝴蝶纸鸢,鹅黄色的,你若瞧见了,远远绕开了就是。”
宋棠棠有些惊奇,她将下巴垫到宋夫人肩前,眨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问:“为何?”
“那是祭奠敏德皇后的。”
“敏德皇后?”
宋棠棠微感诧异。
敏德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原著里,她产下太子就因血崩离世,敬帝再无继后。传闻帝后伉俪情深,鸾凤和鸣,敏德皇后的薨逝是整个李氏皇朝绝口不言的禁忌。
宋棠棠歪着头想了想,柔软的脸颊贴上宋夫人的侧脸,“皇后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这个世间最好的人。”宋夫人用力将自己的小女儿搂进怀里,眼尾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终于顺着鬓发没入她的衣襟,小姑娘温顺地缩在娘亲温暖的怀里,没有发觉月白色的襟领上有小小的一道洇湿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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