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棠的脚步声消失了很久之后,江湛才蓦然回过神。
你不想问些什么吗?
他听见自己在心里这么问,你不想知道,我今晚在这里祭拜谁吗?
那点笨拙的讨好,刻意的卖乖,话语里藏着的软绵绵的撒娇和埋怨。
她一副“我根本就不关心你在做什么的样子”,临走前又字若千金的对他许下承诺。
世人传她草包美人,空有一副美貌皮囊。可是今夜她明明察觉出来他的心情濒临失控边缘,却没有戳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反而是变着法子来逗他开心。
他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意闷在喉咙里,和遥江翻涌的浪潮撞在礁石上的声音一样又沉又哑。
不是很聪明,但是很......
很什么呢?
过了很久以后,江湛才拿出他这辈子都与之无缘的两个字来定义她。
“温暖”。
那是一直光明磊落行走在阳光下的人,才特有的温暖。
“少将军。”周衡从身后的树林里走来,这个二愣子还被石头绊得趔趄了一下,方才那点萦绕在江湛心上不知所谓的浅薄难过顿时烟消云散,他皱眉看过来,周衡不好意思地抓了一把束发,“应寒跟着二小姐回相府了,咱们要不也......”他看了眼早已熄灭的火堆,有些拿不准道:“要不要回府?”
“周衡。”江湛出声截断他。
“嗯?”周衡从那灰烬里抬头,有些不知所措。
江湛偏了一下头,月光轻薄地落在他的眉尾,他像是在看着树林深处,又好像是在回忆那抹蹦蹦跳跳的鹅黄色身影从眼底消失时的笑容,语气有些低,“你觉得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衡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少将军居然问他觉得一个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第二反应是......
周衡站得笔直,声如洪钟:“世无其二!”
那可是宋相府的嫡二小姐,未来的少夫人!于是他绞尽脑汁左思右想搜肠刮肚挖空心思滔滔不绝的献上了一篇300字的脱稿小作文。
因为情绪太过激昂高涨,他甚至没发现少将军渐渐无动于衷的麻痹脸色。
等周衡好不容易口干舌燥的说完了,那边江湛已经冷漠地抬腿就走。
顺便对他的彩虹屁小作文做了一句点评。
“也是。像她这样脑子坏了的确是世无其二。”
...
“陆先生、陆先生——!”
陆先生执笔的手轻轻一顿,笔尖在纸上晕出一片深重的墨迹,屋内明亮的烛火隐隐绰绰的跳跃着,光影下男人的眉骨凌厉,鼻梁像是大刀阔斧雕凿而出,侧脸的剪影拓印在山水的屏风上,他的面容谈不上年轻,却有着风霜磨砺过后的沉稳冷静。
几乎就在少女的第一声响起时,他已经迅速地反应过来,抓过放在笔架一侧的黑色帷帽,在宋棠棠跟只欢脱的兔儿蹦进来之前将严丝合缝里罩住了自己的脸。
宋棠棠掀开垂幕珠帘驾轻就熟地走进来,陆大人的宅子安置在距离相府一条街的小巷胡同里,她闲着没事就溜达到陆大人府上来挨打,挨完打了又往榻上一瘫,哼哼唧唧地耍赖不肯走,除非陆大人给她买巷口家苏记的红烧猪肘子。
宋棠棠极喜欢在身上挂一些叮铃作响的首饰,有时是手链,有时是脚环,有时是额帘,要么就是裙角都缀了一圈小铃铛,常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陆先生,我买了烤鸡!”
随着一连串清脆的银铃声,她兴高采烈地捧着个用荷叶包着的方团进来,原本想放在桌案上,却见上面摆满了笔墨纸砚,宋棠棠长长地“咦”了声,径直绕到了后边,伸着头去看宣纸上的画。
“陆先生在画画?”
那宣纸上是未画完的美人图,画上大片大片的留白,左侧是女子袅袅娜娜的背影,宋棠棠仔细瞧了瞧,忽然嘟囔了一句,“陆先生总是画背影。”
“这哪?”宋棠棠指着画上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歪着头,小鹿眼又清又亮,疑惑地眨了眨:“耀京城不下雪。”
“不是耀京。”陆先生给她的荷叶烤鸡扫开一片空地,声线淡而冷,却不显陌生和疏离:“江洲入了冬便下雪。”
“所以这是江洲?”她好奇地张大眼睛,随手捡了几张废纸垫在桌上,这才将油光可亮的荷叶烤鸡放上去。
宋棠棠小跑着到院子里的水池净了净手,又跟一阵小风似地奔了回来,她一掀鹅黄色的裙摆,跪坐在柔软的蒲扇团上,青葱似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点荷叶边,一边被烫得呼气一边不忘嘀嘀咕咕:“江洲是个怎样的地方?比耀京如何?那边也有很好吃的荷叶烤鸡和红烧猪肘子吗?”
“......”陆先生被她连珠似炮的发问给弄得捏了捏眉心,无奈又宠溺的笑道:“比不得耀京。”
“陆先生。”宋棠棠扯下一只鸡腿,吹了好几口气后才慢吞吞地用小犬齿撕下一角,鸡肉软而不烂,入口不腻,她餍足满意地眯起双眼。“爹娘不许我吃这些,今个儿我是偷偷买的,陆先生可不要告状哇!”
陆先生起身给她倒了杯茶水,黑纱之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应该是笑着的,“没用晚膳?——”他看着宋棠棠风卷云残的撕了第二只鸡腿,笑意有些压不住了:“你吃慢些,这里没人跟你抢。”
“陆先生用过晚膳了吗?”她抬起头问。
陆先生点点头,“这是青梅茶,我自己煎的,解腻去油。”
这家的荷叶烤鸡门庭若市,她馋了好久,今天终于买到了,宋棠棠欢欣鼓舞地笑起来,唇角蹭了点亮晶晶的油脂,“谢谢陆先生!”
宋棠棠这位高门小姐平时坐没坐样,站没站样,可谓是大家闺秀、淑女礼仪的一个边边角角都挨不上。世家小姐言行举止,哪样不是谨言慎行,严苛教导?拿筷要讲究姿势,吃食要讲究文雅,就连饮茶饮汤,都自有一套规矩。
再反观宋二小姐,活生生一个要不得的反面教材。
她吃得欢,陆先生坐在她对面,随手提起笔舔了舔深红色的朱红,那留白的宣纸上顿时开出了大片的红梅。
陆先生素来以黑纱帷帽见人,但从他挺拔如松的背脊,修长分明的指节,以及总是束发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出了通身气质稍冷冽如雪之外,不难猜测那黑色的面纱之下是怎样一张惊世的容颜。
陆先生是她穿书不久后死缠烂打让宋相给她请的一个武夫子,只知他来自江洲,武功深不可测,虽从未见过他的样貌,但宋棠棠心想人人能有难言之隐,许是他有不得见人的理由。
她想起古偶剧里的世外高人,哪能轻易就让你看了脸去?
宋棠棠弯起水灵灵的一双眼,两只鸡腿下肚,她闭着嘴打了个饱嗝儿,用干净的手指捏过茶盏,试了试温度后仰头一饮而尽。
“手怎么了?”
“被树枝划的。”她将受了伤的手背递过来,少女肌肤瓷白细腻,于是那点殷红的血迹就格外的刺眼。“不碍事,不疼。我有药。”她乖乖地保证,“下次陆先生见我就能全好啦!”
陆先生低眉看了会儿,起身拿过一瓶青色的瓷瓶,“收着。”
她一点也不见外,仔细妥善地收好后,大眼睛转了几圈,又落回陆先生身上。
“陆先生。”吃饱喝足,宋棠棠将剩下的烤鸡用荷叶包好,街上有乞讨的小乞丐,她一会儿给人送去,也省得了浪费。
陆先生将毛笔放进笔洗里,涮了几下,这才不咸不淡地应着她的话:“怎么了?”
陆先生把洗干净的毛笔挂回笔架,然后把刚刚画好的那副美人背影拿在风里晾了晾,宋棠棠随着他的动作去看那副画,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的衣裳。
一样是鹅黄色。
陆先生总是画女子背影,可是那女子是谁呢?会是陆先生的心上人?
“陆先生为何不娶妻?”她趴在桌案上,将小巧白嫩的下巴抵在交叠的臂弯上,杏眼像被水洗过一样,浅色的瞳孔在烛火的映衬下晶亮的像是今夜耀京城的星光。
“谁说我没有?”
“嗯?”她一下就来了兴致,猛地坐直了身子,“那——”
“过世了。”陆先生的声音很温柔,他将画压在镇纸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小姑娘张着无措的口型,一时说不出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宋棠棠连忙道歉,哭丧着一张小脸,心里将自己骂了个遍,真是踩雷高手,哪壶不开提哪壶。
“无妨。”陆先生轻笑了一下,“每年替她画一张画像,但是时间太久了,记不清她的脸,便不画了。”
宋棠棠愁眉苦脸,小嘴儿高高撅起,朝上睨了睨那有力坚实的臂膀,像被人拔了气芯的娃娃,声音都闷着,“对不起,陆先生。”
倒也不是记不得了。
他这般过目不忘的人,连衣裳上挂着什么颜色什么纹样的香囊都记得清楚,又何况是她的脸呢?
“前些日子去见了江小将军?”陆先生的指尖勾过她发上的步摇,又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他的手心宽厚温热,很快将宋棠棠那点郁结拍散了。
“嗯嗯。”
“做了些什么?”陆先生状似随意地闲聊,岔开了关于亡妻的话题。
“唔,做了点吃食给他,当做谢礼。”她依旧是抵着下巴说话,声音黏黏糊糊,大眼睛雾蒙蒙地朝上看,像是洗了一层遥江的雾气。
“还和他切磋了一下——陆先生!您和少将军的功夫哪个更厉害一些哇?”
陆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吧。毕竟多活了十几年不是吗?”
“也是哦。” 她鼓着脸颊,吹了口气,额前的碎刘海打了个卷儿。
“觉得小将军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太过超纲,她的大脑卡壳了一下,江湛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必须是黑心莲花,佛口蛇心,不干人事啊!
但她不能这么说,于是吐槽的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宋棠棠正色严肃道:“少将军是个好人。”
一个挑不错的回答。
陆先生沉凝一瞬,居然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小将军确实是个好人。”
她连连点头,她穿书过来的时间巧,什么主线剧情都来不及发生。也就是说江湛也还没开始黑化。宋棠棠又想起今晚那人的诡异行径,大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健在,也未曾听过他有故亡的好友,那么他——
是在祭拜谁?
眼见她开始神游,陆先生忽然坐到她对面,“棠棠。”
“嗯?”宋棠棠微愕的被捉了神思回来,陆先生鲜少会这样叫她,她正纳闷着,下一秒就听到陆先生隐有内疚的声音:“那日抱歉,没来得及去救你。”
“嗯?!”她无辜地看着那黑纱,迟钝地反应过来:“陆先生是说遥江那夜遇刺?没事啦!说起来还得感谢陆先生呢,要不是陆先生,我也不会被少将军救下。”宋棠棠美滋滋地笑起来:“不是天赐的姻缘,是陆先生赐的姻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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