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高里奥先生是完全没想过可以请家庭教师这回事。
也不怪他。
有些买卖人，一旦手中有钱，便想着附庸风雅，过高人一等的贵族生活。而对于高里奥先生而言，即便每年进项不少，他仍然是那名粗野且质朴的工人，唯独在越做越大的生意，和两名心肝宝贝女儿方面能让他展现出超出眼界和经历的雄心和阔绰来。
而对于一名工人来讲，若是手中有钱，将女儿送去学校读书已然是天大的体面。
高里奥先生的意识中压根不存在“请家庭教师”这个选项。
不过，一经黛菲娜提醒，高里奥先生也反应了过来：请一名靠谱的家庭教师，不仅可以负责两名女儿的教育，还可以协助他照顾病弱的小女儿菲娜。
今后说出去，安娜丝黛西和黛菲娜也倍有面子。
于是高里奥先生很是欣慰地接受了黛菲娜的提议。
他用过早餐就前去面粉铺子打点生意，一直到傍晚才归家。进门之后，高里奥先生先行请女仆薇拉把黛菲娜叫到客厅来。
不久之前黛菲娜高烧三日，搅得整个家不得安宁。如今她康复了，却一直病恹恹，还是靠薇拉扶着才勉强走到客厅。
黛菲娜身体虚弱，很是惧寒，哪怕是在家中也披着厚厚的衣衫。只是那张苍白的小脸，在触及到父亲的身影时，蓦然绽开灿烂的笑容。
小女儿浅蓝双眼亮了起来：“爸爸！”
她朝着高里奥先生伸出双手，当父亲的急忙上前弯腰，任由黛菲娜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娇弱的小女儿狠狠在高里奥先生脸颊两侧亲了几口：“晚上好，爸爸，今天工作辛不辛苦呀？”
高里奥先生既心疼又心暖。
“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他问。
“有啊，”黛菲娜皱了皱鼻子，“虽然没胃口，但我很努力的！”
“菲娜小姐可没说谎，先生。”
女仆薇拉很是欣慰地帮黛菲娜说话：“午餐的时候，菲娜小姐整整吃了两片面包呢。”
这对于吃的少、人也瘦弱的黛菲娜来说，已经是极其罕见的好胃口了。
高里奥先生放心下来：尽管他活的不如贵族老爷们精致，可贵族老爷也不如他明白粮食的重要性。吃饱了肚子，身体才会变好，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要菲娜始终保持着积极的吃饭态度，早晚能调理过来。
“这还差不多，”当父亲的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道，“作为奖励，看看我为你和娜西带来了什么？”
“什么？”
哪怕身体不好，黛菲娜还是一副好奇又期待的模样。
当高里奥先生把藏起来的时尚画卡拿出来时，年仅十岁的小姑娘双眼几乎在发光。
——这可是十九世纪的时尚画卡啊！
在复辟时期的法国，即使是全欧洲的艺术中心巴黎，未来如火如荼的时尚设计也并未形成产业。这个年代不存在专业的设计师，能称之为设计师，引领时尚潮流的，则是那些高贵且家底殷实的贵妇们。
通常情况下，她们想出什么新元素，就请裁缝过来做一套。若是入了社交圈的眼，便就流行开来。
而上流社会之外、巴黎之外的女性们呢？
就是靠这些由专门杂志、专门画家绘制的时尚画卡来了解流行风向。
基本上这些时尚画卡，兼并时尚杂志和设计图纸两项功能。
穿越之前，黛菲娜只听说过这东西，而此时此刻父亲递过来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画卡，她自然新鲜的很。
高里奥先生见小女儿笑容满面，同样高兴起来。
“你可不能独吞，我的好菲娜，”高里奥先生揶揄道，“这是两份，一份是你的，一份是娜西的。”
“我知道！”
黛菲娜笑吟吟地将画卡收了起来：“我这就给娜西送过去，不过爸爸……”
“嗯？”
“关于请家庭教师的事情，”黛菲娜仰起头，“爸爸要是有意向的话，能让我和娜西先见见再做决定吗？”
请家庭教师也不是随便请的。
当然了，黛菲娜丝毫不怀疑父亲的办事效率。他肯定会为姐妹二人寻觅一个符合当下社会标准的家庭教师，只是……
十九世纪的家庭教师，通常情况下也不比寄宿学校好多少。
“我、我怕老师太严厉，”黛菲娜抓住高里奥先生的衣角，细声细气撒娇，“或者太不客气，那我和娜西该怎么办呀？”
高里奥先生忍俊不禁。
“你呀，”他无奈地摸了摸黛菲娜的头发，“真是被我宠坏了。”
话是这么说，但高里奥先生还是答应了黛菲娜：“要是有了人选，就先请到家里，让你和娜西看看如何？为你们请家庭教师，肯定是你们喜欢才行。”
“谢谢爸爸！”
黛菲娜掂了掂脚尖，又在高里奥先生脸颊落下一吻。
这把当爹的逗得哈哈大笑：“我的好菲娜真是一个谄媚鬼！”
“我才不是呢，除了爸爸，我谁也不亲。”
“好了好了，快把画卡送去给你姐姐吧。”
…………
……
高里奥先生忙碌了一天，回到家就被黛菲娜拦住了，连衣服都没换。当女儿的也不再多言，只是又抱了抱父亲，然后美滋滋地捧着时尚画卡，推开了安娜丝黛西的房门。
平日里高里奥先生照顾两名女儿，基本算是做到了事事平等。要说黛菲娜有什么羡慕姐姐的，那便是她比自己身体健康。
黛菲娜一推开门，安娜丝黛西抬头看到她手中的时尚画卡，兴奋地尖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铺上跳下来。
“我的好菲娜！”
安娜丝黛西个子比同龄人高、长得比同龄人美，连嗓门都比同龄人大一些。她一边大喊一边扑了过来，震得黛菲娜脑袋发懵。
当姐姐的一把揽过妹妹，既急切、又小心地牵着她来到床边。
姐妹二人兴致勃勃地分享起时尚画卡来。
别说年仅十一岁的安娜丝黛西，连穿越过来的黛菲娜都对这些画卡爱不释手。
虽然是十九世纪的作品，但在黛菲娜看来，这些画卡不论从设计上来看，还是从画风来看，都堪称精致，比二十一世纪的作品也不遑多让。
有些衣裙的设计元素，放到百余年后也是相当流行呢。
安娜丝黛西从中挑选出一张最喜欢的画卡，如获至宝般与妹妹分享：“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上次我看到香榭丽舍街道，有飞驰而过的马车上，坐着的贵族夫人就穿着这样的衣服。”
黛菲娜往画卡一瞧：画中少女一身雪白，唯独高筒靴和帽穗由黑色点缀，领口前系着法兰西配色的带子，还撑着一把米色阳伞。这般仿佛清教徒又融入法式剪裁的造型，一看便是吸取了伦敦时尚的新款式。
只是……
当姐姐的欢欣雀跃，妹妹的目光却落在画中少女细到病态的腰肢上。
也许是注意到了黛菲娜的目光，安娜丝黛西羡慕地感叹道：“多好看呀，等我今年生日，我就让爸爸给我买一套束腹。”
黛菲娜却摇了摇头。
十九世纪的法国流行胸脯丰满、却腰肢纤细的女性，因此束腹这种东西流传开来。
然而在二十一世纪，束腹与割礼、裹脚一并被列为历史上残害女性的三大陋习。根据统计，当时每一百位穿着束腹的少女，其中有二十名患上肺结核，十五个人因为产道狭窄而难产，即使侥幸没有死于生产，也仍然有十五个人因生产困难而生病。
更遑论因为操作不当而导致身体畸形的案例，真正能健康且完成活过束腹的，不过三十人罢了①。
这种害人的东西，还是不戴为妙。
黛菲娜本身就虚弱多病，她可不觉得自己是那个能活下来的幸运儿。
不幸中的万幸，现在黛菲娜才十岁，家中有钱却不是贵族，她还没束腰，也有时间去考虑如何规避这个问题。
至于安娜丝黛西……
黛菲娜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姐姐受苦呀。
于是她漂亮的蓝眼睛一转，闪过几分狡黠之色。然而很快，这股机灵劲就被恰到好处的恐惧和担忧掩盖了：“这……”
“怎么啦？”安娜丝黛西好奇问道。
“我、我不敢说，”黛菲娜开口，“怕扫娜西的兴致。”
“嗨呀！”
安娜丝黛西是个急脾气：“菲娜就是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才会生病的！我向你保证不生气，你尽管说。”
黛菲娜故意压低声音：“我听说啊，有的贵族小姐勒束腹，把肋骨都肋断啦！”
安娜丝黛西：“什么？！”
大一点的姐姐瞪大眼睛，捂住嘴巴。
自幼都是父亲的掌中宝，安娜丝黛西就算身体好，性格也是娇气的很。平时磕磕碰碰都要哭上半天，勒断肋骨，那还了得？
“我可，我可不要束腹，”黛菲娜趁热打铁，“太疼啦，丑一点就丑一点。”
“那我也不要了。”
安娜丝黛西悻悻嘀咕：“肋骨断了，岂不是命都没啦？命都没了，还要什么漂亮。”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都有退缩之意后，顿时纷纷放下心来。
黛菲娜是不想安娜丝黛西饱受这种“坏东西”之苦，而安娜丝黛西的心思则简单的多：既然菲娜不要，她不要也没关系。反正丑不是一个人丑，要丑就是姐妹一起丑。
这么一想，她顿时好受了很多。
安娜丝黛西连带着对时尚画卡都没什么兴趣了，小姑娘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柔柔弱弱的妹妹，忽然想起黛菲娜早晨的话来。
“我的好菲娜，”她问，“你说爸爸会给咱们找个什么样的家庭教师呀？”
“我也不知道。”
黛菲娜坐在床边，小腿一甩一甩：“但我相信爸爸找来的家庭教师一定很好。”
而高里奥先生果然没让黛菲娜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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