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求多福。”掌柜最后叹道。
他才来三月,已见了不少惨剧——骨头硬的姑娘被甄太监调|教致死的有之,顺从听话的姑娘被甄太监转头送出结交富商官员,凌|虐致死的有之,这谢珉是生得好,但在这种腌臜地方,生得好可不是好事,那多半意味着更大的利用价值和更凄惨的结局,就是侥幸攀上了权贵,这种身份,身如浮萍,又是男子,不会生孩子,等新鲜劲儿一过……
也就扬眉吐气一时罢了,这楼里的姑娘小倌都如绚烂烟火,再繁华都是转瞬即逝。
命贱。
谢珉没什么表情,像是没听懂他最后一句深有感触的叹,只道:“多谢关心。”
掌柜见他从枕下抽出书,随意地翻着,知道他在赶客。
甄太监对他青眼有加,他自是不用再伏低做小,这种地方,地位高低,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的事,他是甄太监雇来管理青楼的,谢珉如今是甄太监的心肝儿,自然不用再给自己面子。
“那我下去忙活喽。”掌柜转身出去,临到门口,下意识望了眼衣柜所在的方向,然后目不斜视地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谢珉的目光从书页上挪开,他撂下书抬头,朝掌柜离去的方向看去,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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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一般都是晚间营业,天亮关门,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地儿,不到月上柳梢黑灯瞎火,一般人家也不好意思进来,怕被熟人瞧见,或是让悍妻知晓,揪着耳朵颜面尽失地回家。
这是经济落后的古代,没有路灯,寻常百姓夜间出来,也不会有人替他提灯笼,灯油也是要烧银子的,价钱还不便宜,一般人用不起,是以这一到了夜晚,即使是京城极尽繁华的地段,走在路上,除非贴面,相熟的两人也不大认得出来,这倒是方便他们寻欢作乐了。
这人一到了夜间,没了白日里的清醒戒备,喝上两盅小酒,酒气上头,又莺燕在怀,再鼓囊的钱袋也瘪下去了,再严实的嘴巴也开了,实是人之常情。
甄太监巡视完毕走后,这家叫“生门”的青楼,才算真正热闹起来。
“生门”,取自坊间流传的一句粗俗谑语——“妇人脐下三寸,乃生我之门,死我之户”,来这的嫖客,无不对这名称好称妙。
生门前,花枝招展的妓子瞧见黑夜中一点点靠近的灯笼,就知晓来的是有钱人家,立时端上浮夸的笑,迎了过去,她们瞧清那人俊俏面容,嘴咧得更大:“哎呦,胡大爷,您可算来了!最近又偷着什么宝贝了?”
有妓子偏头嗔道:“怎么能说偷呢?”
来人眉梢一扬,似有些得意,笑道:“没事儿,翠红说得对,可不就是偷来的,小爷我最近去了趟户部侍郎家,偷了个金如意,所以来瞧你们了。”
“好好好,快进去!”那些个妓子就要往那人怀里钻,那人却拘手拘脚避开,妓子们只道他看不上自己,毕竟她们倚门卖笑,要么样貌平平,要么年老色衰,她们心头泛着酸水,佯笑道,“那我们找几个漂亮姐妹伺候你。”
“好。”
那人一进去,就听见几声惨叫从柴房传来。
“怎么回事?”他奇了。
有漂亮姑娘迎上来,道:“ 甄太监早些来过了,惩治了几个小厮,正在后面打板子呢。”
那人从献上来的果盘里挑了个绿梨,咬了口,问:“他们犯什么事儿了?”
那姑娘眼中划过妒色,沉默两秒,口是心非道:“没好好伺候主子呗。”
“哪个姑娘这么有牌面?”那人来了兴致,“我倒要去见见。能让抠搜的甄太监兴师动众,这得长得多花容月貌啊,莫不是新来的花魁?”
他拨开围在身前的莺莺燕燕就要上楼,却被她们又拽了回来。
那人有些怒了:“怎么着?小爷我还瞧不得了?那么大来头?还是你们觉得小爷我没钱?”
“胡大爷,您误会了,不是姑娘,是……”那人欲言又止。
边上有姑娘压低声替她说了:“是小倌。”
“喔,男的,那算了,没兴趣,”那人将梨核扬手丢了,“来间雅间,上好的酒菜,找几个乖巧懂事的,重点是——”
“长得美!晓得的!”伺候的笑着下去张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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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珉从房间出来,就要下楼,一回头,看见掌柜在二楼横栏偏僻处和姑娘说话。
他脚步微顿,当即改了主意,往掌柜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边掌柜的声音传来:“你也攒够了银子,赎身离开吧,回老家找个老实人嫁了,好好相夫教子,多好啊。”
“嫁人有甚么好!老家都是粗人,耕田种地的,我嫁给他还得跟着受罪,他们哪懂怜香惜玉啊!”
掌柜急了:“这地儿也不是好地儿啊!”
“怎么就不是好地儿了?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人宫里落魄的娘娘都未必比得上我!您瞧,我这身衣裳,平西侯家的公子新送的,宫里赏赐的绸缎,他偷偷拿来给我做衣裳,他老婆都没有呢!”
那如花似玉的姑娘显摆似的在掌柜面前转了一圈,问:“好看吗?”
掌柜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道:“掌柜的,您也别迂腐了,我算是过够了苦日子,在这吃香的喝辣的,有甚么不好,人嫌我下贱,我还嫌他们古板蠢钝呢,他们爱过苦日子过去,我反正乐不思蜀,谁也劝不动我,我那些个姐妹也都是这想法,你也就别一个个劝了,她们当你面儿没好意思说,我可不怕告诉你,烦透了,真不晓得,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么个爱好。”
掌柜急得直摇头,也说不上反驳的话,他一转头,瞧见过来的谢珉,愣了一愣。
那姑娘望见谢珉,只觉他光风霁月,以为是达官显贵家的小公子,不免心中生出一丝好感,娇羞道:“这位是?”
掌柜:“谢珉。”
那姑娘一听到这名儿,想起她从姐妹那儿探听到的消息,热络的神色顷刻消失不见,冷淡道:“听说胡大爷来了,我过去伺候了。”
她说完懒得道别,直接下楼了。
掌柜尴尬道:“她就这德行,甄太监对你上心,她们嫉妒难免。”
谢珉摇摇头,表示没往心上去,笑道:“你还有劝妓从良的癖好?”
“……害,别打趣我了,这不是闲来无事嘛,就当给自己积德行善了,”掌柜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谢珉趴在二楼横栏上,往人头攒动的一楼看去,问:“这里头有没有顶有钱的大爷?”
掌柜一怔:“你这是要……?”
“缺钱。”
掌柜直摇头:“未经甄太监允许,你不能卖身。”
“……我不卖身,我借点儿,所以问你有没有出手阔绰的爷。”
掌柜松了口气:“你要多少?”
他想着底下这些大爷挥金如土,以谢珉这相貌,说几句好听的,借个几两都不肖还,却听谢珉不确定道:“几百两?”
“几百两?!”掌柜吓得声音都大了,“那你这不卖身估计借不着。”
大楚的农户平民,节省着点,一年的开销也就几两,最多十几两,谢珉要借几百两,还不让碰不让摸,不太现实。
谢珉过来不到半天,时间紧迫,并无和人交流的机会,所以并不清楚这个朝代的物价和消费水平,只能试探地随便报个数,如今见掌柜反应大,正要放低数额,却听掌柜喃喃道:“其实倒也不是真没有,今儿来了个能一掷千金的。”
“谁?”谢珉现在需要想法子处理尸体,能借到的钱自是越多越好,甄太监为人吝啬,就算看重他,也不会给他银子,顶多是叫下人好好伺候他。
“胡车儿,”掌柜顿了顿,道,“就是刚那个姑娘说的胡大爷。”
谢珉一惊:“胡车儿?古月胡,车子的车?”
掌柜诧异:“怎么了?你认识?”
谢珉垂下眼帘,道:“不认识,只是觉得这名儿稀奇。”
“那可不,他自号神偷艳贼,这胡车儿是历史上有名的盗贼的名字,他觉得这名儿配他,就起了。”
“原来如此,那他真是个贼?”
“是啊。”
谢珉问:“官府不抓他吗?”
“他虽是个贼,却不是不义之人,恰恰相反,最讲义气。”
“哦?”
“他有三偷三不偷,三偷,一偷贪官污吏,二偷恶霸豪横,三偷赌徒酒鬼,偷前两者是为劫富济贫,偷赌徒酒鬼,是将银钱偷偷塞给人家妻女,好让人家过活,三不偷,不偷清苦贫民,不偷老弱病残,不偷正经生意人,所以……”
掌柜一时不知该怎么向谢珉解释,毕竟解释起来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
谢珉却道:“所以被偷的不敢差官府办他,怕他一旦被抓,将偷听到的秘密泄露出去,毕竟都是心虚鬼祟之人,怕因此给人抓到把柄,大祸临头,而于这相比,丢个昂贵物什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毕竟都是大富大贵之人,那点损失,也不甚在乎。”
“况且他偷盗绝大部分并非自用,而是济贫,在民间肯定备受追捧,官府若是抓他,因而引起民愤,又是麻烦事儿一桩,毕竟朝廷最忌讳的就是民愤,若真为个小小盗贼,百姓闹起来,他们保不准连自己的乌纱帽都得掉,这可亏大了,官府都是人精,想的是明哲保身,官民相安无事,所以一直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倒是通透。”掌柜心下大为诧异,这可半点不像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草包,倒像是个在官场打磨已久的,圆滑老练,精明犀利,轻易道出个中曲折。
谢珉问:“他轻功很好?”
既然是贼,肯定精于此道。
“你若指的是飞檐走壁的本事,那他算得上民间第一人了,这京城里能凭一人之力抓到他的,怕是没有。他出手极阔绰,遇上合他心意的,倾囊相授也是有的。”
谢珉心下甚为满意,道:“那他在哪儿?我去找他。”
掌柜欲言又止:“他只喜欢女子——”
“那不打紧,我又不卖身,是去交朋友的。”
“那你姑且试试,我带你过去,不过胡车儿为人古怪,你若是碰了壁,也莫强求,我那儿还有点银子,你要是急着用,借你十几两还是有的,不着急还。”
谢珉有些意外,心道这掌柜面上油滑精明,实际却是个仁善慷慨之人,他对这种适应环境而不丢失本心之人,向来比较推崇,由衷道:“多谢。”
他说完这句,回忆了下那姑娘先前所说,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掌柜劝妓从良的爱好是突如其来的,以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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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珉心不在焉地跟在掌柜后头。
胡车儿,这个名字他的确不是第一次听到。
胡车儿是他那个世界的文学著作《三国演义》里的武将,初跟随张绣,趁曹操大将典韦酒醉时偷走了他一贯用的双戟,间接导致了典韦在之后的大战中身死。
但那是他所处世界的文学作品,掌柜却说,他现在所处的大楚朝,历史上也有叫胡车儿的武将。
谢珉确定他不是穿越到了有历史记载的古代,他是学历史的,历史上绝没有这样一个王朝。
既然如此,拥有同样的历史渊源,又该作何解释?
谢珉想起了他刚穿越过来的那刻听到的小曲,那小曲分明也是现实世界的诗改编的。
莫非现实世界和大楚一脉相生,只是在某个时间节点分道扬镳?现实世界由封建王朝慢慢过渡到现代社会,而他现在所在的世界则一直在封建社会中辗转,不断经历朝代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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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雅间外等着被召进去的姑娘见谢珉经过,和边上的小姐妹交换一个眼神,兀自偷笑,似在嘲他,见他竟径自过来了,伸手将他拦下,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这可是胡大爷的地儿。”
“我知道。”
“胡大爷可不喜欢男子,长成潘安都没用,真以为人人都得捧着你?”
谢珉:“你是不是吃大蒜了?”
那姑娘被这笑晃了下眼,呆问:“你说什么?”
谢珉拨开她的手,进了雅间。
边上反应过来的姑娘哄笑:“他说你嘴臭呢。”
那姑娘涨红了脸:“看他被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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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雅间,淡淡的酒味萦绕鼻端。
古代穷苦人喝的都是浊酒,未经过过滤蒸发,酒碗里都是料渣,酒的度数最高不超过五度,胡车儿点的是雅间,喝的是过滤过的清酒,度数稍高,但也不超过十度,是以酒味极淡。
桌上人正喝到劲头上,第一时间并未注意到来人。
“哈哈哈哈,这女子的妙处,胡兄说不上来了吧,喝!”
“再喝!”
“胡兄莫不是在骗我们呢!神偷艳贼,这个艳字,按理说,胡兄应当阅女无数才对啊,哈哈哈哈哈哈,不是说进过人闺阁小姐的房间一亲芳泽吗?”
胡车儿脸有点红,不知是醉的还是恼的,拍桌怒道:“大爷我一时喝多了,想不起来罢了!”
“是是是!”
“既然酒罚了,那再来,你说这是日间干事好,还是夜间干事好?”
谢珉听了几耳,看了几眼,在场的男子衣着年龄都和胡车儿相差甚远,说话间互相无眼神交流,不像是朋友,倒像是临时起意过来蹭吃蹭喝的。
不过听掌柜说胡车儿豪爽仗义、慷慨解囊,被人占小便宜也实属正常,只是占了便宜还嘲讽人家,实属不义。
眼下光瞧着,胡车儿召来的姑娘,都坐到了别人腿上,搂着别人的脖子嬉笑着吃花酒,反倒胡车儿孤零零坐在桌子正中间,像个喝闷酒的。
偏偏他还是这群人里眉目最俊俏的,像个粉妆玉面的少年郎。
这一个个问题着实粗俗,不堪入耳。这些个男人白日在外受苦受累,夜间吃酒,难免要过把嘴瘾,泄泄一肚子恶气。
胡车儿被问住了,说不上来,有人得意,先出声道:“自然是夜间干事,我说那月上枝头,蝉鸣更漏,气氛要多好有多好,姑娘躲在被窝里,皮肤摸上去又光滑又冰冰凉,脸朦胧瞧不真切,眼神又羞又怯的,最是勾人。”
“胡兄,你说我说得可对?”那人大笑。
“诶呦,说的我都心痒了!”有人附和。
胡车儿听得面红耳热,嘴唇翕动,似是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就要自罚几杯,却听人道:“自是日间干事好。”
他眼睛一亮,朝出声人所在方向看去,入目的是个顶风流俊秀的男人。
“哦?”先前说夜间好那人有些不悦,觑着来人,以为他也是来蹭饭的,道,“兄台,愿闻其详。”
谢珉道:“你说这夜间干事好,倒也没错。”
胡车儿急了:“你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谢珉笑道:“胡兄稍安勿躁。夜间干事好,那是因为那行事男子不似胡兄这般俊俏,姑娘也不像在场诸位姐姐这般如花似玉。”
那些个姑娘原本见是谢珉,还有些排挤之意,如今听他赞自己,不由嗔道:“油嘴滑舌。”
心下却是乐开了花,连带着看谢珉的眼神也热络了几分。
胡车儿被捧了一番,眉梢一扬,暗中有些自得,敲着碗筷催促道:“你且继续说。”
谢珉道:“都说真金不怕火炼,我倒要问问诸位兄台,若是抱着的是西施玉环那样的绝顶美人儿,自个儿又资本雄厚,这日间干事,白日宣淫,岂不是妙事一桩?我看你花容月貌、含羞带怯,你看我英俊倜傥、意气风发,我摸你冰肌玉骨,你摸我结实温热,岂不是越发兴起?连眼神都比夜间要真切撩人三分,更莫要提其他……
“这若是貌丑,那自然还是夜间的好,省得看了消了兴致。是以方才兄台说夜间好,我并未反驳。”
“好!!”
胡车儿酒喝多了,听谢珉这话,就像他在夸自个儿英俊倜傥、意气风发,心下越发服帖,忍不住拍案叫绝。
桌上几人一时都哑口无言,先前说夜间好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这人变着方儿夸胡车儿,说样貌出挑的日间干事好,那他方才说夜间好,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形容丑陋了吗?
这人竟拐弯抹角在骂自己。
“兄台,快过来陪我吃酒!”胡车儿这会儿扬眉吐气了,越看这人越顺眼,喜道。
他胡乱搬了张凳子,就放在自己身边,用袖子仔仔细细揩掉上头并不存在的灰,才让谢珉坐下。
几人见他引那人为上宾的样子,讪讪无言,连满桌的珍馐都觉得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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