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年的冬日格外的冷,黄色的琉璃瓦尖挂着粗粗的冰溜子,灰扑扑的天空下,宫墙间的长道上只零星有几个小内监小宫女埋头行走在晨色之中。
先帝驾崩不过月余,尚在丧期,但入了腊月,将近新年,人们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透出一丝喜气,新帝更是已经迫不及待地派人着手筹办除夕宴,虽有诸多忌讳,只到底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朝臣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了。
此刻万物尚待苏醒,咸安宫的东配殿温肃斋屋门紧闭,厚重的门帘随着呼啸的冷风飘动,屋内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炭盆燃烧着,床几椅案样式寡淡素净,花纹老气的苍色床幔围绕着架子床。
这间屋子的主人应当是一位生活朴素的老媪,但掀开床幔,里面裹着厚重棉被,睡得香甜的分明是位正当妙龄,姿容妩媚的年轻女子。
幼安云鬓松散,白皙如瓷的肌肤被被子闷得粉扑扑的,浓密的睫毛乖巧的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那颗泪痣竟衬出几分妖艳。
忽然外头吵嚷起来,声音又细又尖,幼安在睡梦中好像也有意识地嘟了嘟丰润的嘴巴。
珠珠端着盆用手肘抵开门帘和屋门,快步进屋熟练的用脚把门关好,放下盆,走到床前先用火剪子拨了拨炭火,试图让它烧旺盛点,做完了这些才掀开床幔,脆声唤道:“太妃,该起床了。”
幼安黛眉紧蹙似乎已经快要醒来,但她却蠕动着身体,往下深埋,装作没有听到。
珠珠显然有了应对她赖床的手段,狠心掀开被子的一角,寒冬腊月屋内一个炭盆根本无法阻挡寒气,幼安光滑白嫩的细足暴露出来,没一会儿幼安就服输了。
幼安飞快地把脚缩回锦被,不开心地揉揉眼睛,幽怨地瞅着珠珠。
狐狸眼迷蒙蒙的,满脸不高兴,但这张脸太漂亮了,一笑一嗔都令珠珠心醉,珠珠笑眯眯的,也不恼。
珠珠便是那日给幼安送粥的宫女,先帝驾崩,乾清宫里的宫女重新分配到各个宫殿,巧的是她正好来到温肃斋,她好脾气地说:“娘娘再不起要迟啦。”
幼安作为太妃每日须得给太后请安。
幼安很不情愿地哀嚎了一声,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蓦地院子里传来摔盆声,幼安唬了一跳:“怎么又吵起来了?今儿是为了什么?”
“今早康太嫔与她的宫女说闲话,嘀咕了几句成太嫔不爱干净,碰巧被成太嫔听到了,成太嫔爱面子,自然不会轻易揭过,然后两人就吵起来了。”珠珠一边将床幔挂起来,一边说道。
吵嚷声愈响,幼安觉得自己脑袋都要大了:“她们怎么天天都吵架啊!”
先帝身边的老人除了皇后和两个贵妃,其余的都已经去世了,剩下的俱是近几年新册封的且都没有生养,人数众多,勉强才塞进了慈宁宫,咸安宫和寿贤宫这三座宫殿。
先帝偏爱美人,后妃的位分和相貌挂钩,幼安凭着这张脸得了个妃位,也因此能独住咸安宫的东配殿。
正殿住的是淑贵太妃,西配殿便是在争吵的康嫔和成嫔,后面的阁楼空间大,住了两个人,分别是贤太妃和与幼安一同进宫的安太嫔。
淑贵太妃一心向佛,不问俗务,咸安宫一直乱糟糟的,幼安是以为哪怕她们打起来,贵太妃都不会管。
幼安裹着被子任由珠珠服侍她洗漱完,才下床,站在地上,倒吸一口凉气,打了个寒颤,好冷啊!
她赶忙小跑到衣架前,拽下厚袄,给自己披上,小手捏着长袄的毛领子,呆呆地望着炭盆里可怜的点点星火,仿佛冻傻了。
在这儿住了快一个月了,她还没有习惯,她总忍不住想家,想哥哥姐姐,想那个永远都暖和温馨的,属于她自己的屋子。
她环顾四周,她撇撇嘴巴,这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她都不喜欢。
可是她知道,她现在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
幼安吸吸鼻子,眼里掺杂着委屈,渐渐的有了泪意。
“太妃您先抱着,还暖和着呢!”珠珠整理完床铺,发现夜里给幼安暖脚的汤婆子还是温热的,欣喜地抱给幼安,“有些重,您多使些力。”
幼安被珠珠推到椅子上坐着,抱着又重又大的汤婆子,嘴角翘了翘,其实屋子里还是有一样值得她喜欢的,那就是可爱的珠珠!
幼安嘴角忍不住翘了翘,小手搭在裹着包布的汤婆子上,忽然手腕一僵,她低头瞧瞧汤婆子再瞧瞧珠珠。
!!
“珠珠,这是我暖脚的!”幼安委屈巴巴地说道。
珠珠挠挠头,理直气壮地说:“太妃难道还嫌弃自己的脚不成?”
幼安瞪她:“嫌弃!”
珠珠像是哄小孩儿一样,无奈地摇摇头:“好吧,好吧!”她过去把汤婆子拿走,放到柜子上,回头看幼安,眼里写着这样总行了吧!
幼安从椅子上跳起来,气鼓鼓地飞跑到放铜盆的架子前,用力搓洗自己的手。
她像个幼稚的小姑娘,珠珠笑出声,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幼安的情形。
那夜皓月皎白,幼安身着绣满繁花的华衣,头戴花冠金钗,珠珠发誓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乘着月色而来,美的动人心魄,像是误入凡间的妖精,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走进乾清宫。
珠珠走在她前面,为她提着宫灯,心里激动,她想那时在场的所有宫人都和她一样以为自己将要见证一代宠妃的诞生,前方等着幼安的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结果下一刻就听见一声尖叫,接着安嫔颠颠撞撞从寝宫里跑出来,一脸惊恐,仿佛屋内有匹恶狼。
一阵敲门声响起,珠珠回神,拿了条干净的巾子搁在幼安手边,往门口走,这个时辰是膳房来送早膳了。
“姐姐拿好。”那送膳的小内监福喜嘴甜。
珠珠拿着餐盘来接餐,和他闲聊了几句。
珠珠瞥见食盒深处出还有几碟没见过的早点,留了个心眼,随口问:“那里头是什么?不是我们主子的吗?”
福喜和珠珠未进宫前是同乡,关系不错,便和她多说了几句:“那都是康太嫔的。”
康太嫔位分比幼安低一等,东西却多了几样,珠珠觉得不对劲,以为他们膳房克扣她们份例,眼瞧着就要发火。
福喜知道她误会了,拉住她低声说:“姐姐别气,康太嫔情况不一样,她和印绶监的掌司是老熟人,这才让我们膳房多关照了点。”
宫中人情往来,珠珠也是懂的,但她还是有些生气。
福喜左右看了看,此刻康太嫔和成太嫔已经闹完,各自回屋了,见院中无人,福喜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珠珠一愣,随后涨红了脸:“康太嫔可是正经主子!先帝的嫔妃。”
福喜摇头:“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没人管吗?”珠珠都听傻了。
“姐姐说笑了,这谁能管得住?不过心知肚明罢了,你当上头那位不知道?”福喜也不瞒她。
福喜提好食盒,准备去给康太嫔送早膳,看珠珠还傻站着,又好心说了一句:“姐姐也别怪我多话,弟弟我瞧着满宫的娘娘没一个比得上咱们容太妃的,若她愿意,别说一个掌司了,便是那人也使得。”
他说着,还猖狂地用手指了指西边。
珠珠见他越发口无遮拦起来,立刻怒道:“快滚!仔细被那人听到,剁了你的舌头。”
福喜也惊觉自己说道了不该说的人,顿时变了脸色,他们都知道这皇宫里最不能得罪的不是龙椅上的那位,而是西厂阎罗王。
今儿你能在这里说他闲话,明儿你或许就在西厂诏狱喊冤了。
连忙找补道:“求姐姐忘了我方才的话吧。”
眼瞧着他都快被吓哭了,珠珠心烦地摆摆手:“快走,快走,别停这里碍眼了。”
福喜道了一声谢,跑走了。
珠珠神色恍惚地进了屋,幼安已经坐在桌前等着她了,正眼巴巴,期待地望着她手里的餐盘,见还是老样子,失望地扁了扁嘴巴:“我都要吃腻这些了。”
“等三个月孝期过了就会好了,现在不能吃荤腥,也没有多少好东西能吃了,娘娘熬一熬。”珠珠强颜欢笑地说道。
其实她知道,日后的境况恐怕也好不了多少,这宫里的人最会捧高踩低,太妃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有油水捞,自然没有人精心伺候。
虽说有份例在,但把持吃穿用度的二十四监局最会糊弄人,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不仅不能开罪他们,还要讨好他们。
幼安蔫蔫的“哦”了一声。
*****
用完早膳,幼安便穿戴整齐带着珠珠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了。
结果到了慈宁宫,慈宁宫的嬷嬷却出来说太后身体不适,免了今日的请安。
那一刻宫门前所有人的表情都龟裂了。
珠珠扶着一脸生无可念的幼安跟在众人后头往回走,地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走起来很不容易,渐渐地两人就落了后。
幼安低头看着地面,深怕摔倒,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碎碎念些什么。
“腿好酸,太后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呢!”幼安小声说,但她们都心知肚明,太后就是想敲打敲打她们。
“回去后,奴婢给您烧水暖脚。”珠珠说。
“要是不用自己走路就好了!”幼安点点头,甩甩冻僵了的脚,一抬头,前方真的摆着一副肩舆。
只不过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门内出现,径直坐上肩舆。
幼安偏头,这才看见那宫门上的牌匾刻着司礼监掌管处六个大字,她眨了一下眼睛,就见肩舆上的那人转过头来。
看见一张满脸嫉妒的小脸,周津延愣了一下,眼神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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