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食堂外的路灯,比其他地方似乎亮了些。
暖黄的光倾洒在为雨水未干的地面,绽放出一朵朵光怪陆离的花。
男生跨上自行车,对着仍站在阶梯上的梁君澈道:“把你送到校门口?现在去的话,应该能赶上末班公交。”
梁君澈双手插在裤兜,一动未动。“不去。”
男生一副恍然大悟模样:“你难道,想在自习教室过夜?”
梁君澈:只是忽然吃太饱,想站一站。
梁君澈还没回答,就见男生的眼底透出非常复杂的情绪,夹杂着同情。
梁君澈十分无语地掏出手机,打算查找下附近酒店,订个房间,不曾想刚打开个APP,危在旦夕的电量宣告寿终正寝,正式关机。
梁君澈无语,重新将手机揣回兜里,刚想向男生借个充电宝,却见对方的眼神已经由同情进化到怜爱。
“上车。”男生不由分说,将梁君澈拉上自行车后座。
看着自行车驶向陌生道路,梁君澈忍不住发问:“去哪?”
“我宿舍。”
梁君澈:“干嘛?”
男生笃定道:“离家出走了,对吧。”
梁君澈沉默,严格来说也没错。
男生:“满心期待地以为父母会焦急忙慌,没想到连个讯息也没有收到,对吧?”
梁君澈再次沉默。
手机被迫关机,八成可能是梁老爷的连环十八call搞没电的。
梁君澈不反驳,是因为八年前,他的确干过离家出走的蠢事,也的确满怀期待希望得到家人的寻找和重视。可他蜷缩在小学体育馆内一夜,第二日回家却无人过问。
他们只当那时乖巧听话,优秀懂事的梁君澈去同学家借宿了。
以为自己猜对的男生展开话匣子:“不要以为在教室里凑合一晚很容易,我以前尝试过,到了半夜两三点,寒气冷风会让你的身体无所适从。”
“哼,挺有经验嘛。”梁君澈伸着无处安放的长腿调侃道。
十五分钟后,梁君澈站在了金楼宿舍楼前。
Q大的宿舍硬件设施极佳,尤其是在隔壁学校的衬托下。一间宿舍四个人,下桌上床,独立卫浴和阳台。
梁君澈跟在男生身后,刷卡进入。
男生的宿舍和想象中略有差距,并没有臭气熏天,杂物横陈,清爽利落的如男生本人。
其中一张床上蚊帐被套齐全,一张放着两个收纳箱,另外两张空空落落。
男生解释:“这间宿舍情况比较特殊,除了我,还有一位大三学长和两位大四学长,大四的已经毕业搬走了,开学应该会有新人来。”
男生说着,从橱柜中翻出一床替换的被子,利落地铺到一张空床上,又拿了个枕头和薄被。“你先凑合一晚,明天就回家吧。”
梁君澈大咧咧坐在椅子上:“这么关爱离家出走的少年,不应该把人送回去?”
男生耸肩:“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吃点苦,还以为离家出走很酷炫,其实中二得要死。”
梁君澈抹了下鼻子。他根本不是离家出走好吗?他纯粹是夜不归宿罢了。
“电脑你可以用,别上乱七八糟的网站中病毒就行 。”男生说着 ,翻出换洗的衣物,走进浴室。
梁君澈听着哗啦啦的水声,百无聊赖,站起身,走到男生的书桌边。
桌上的立柜满满当当都是书,梁君澈随意抽了一本,翻了几页。
看不懂。
梁君澈想起什么,翻到扉页。
扉页上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苟玳。
十分钟后,男生从卫浴间走出来,头上搭着一块浴巾。
“去死。”梁君澈坐在椅子上朝他喊。
男生仍旧用浴巾揉搓头发,声音穿过纤维:“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离家出走小朋友和我。”
梁君澈:“我是说你的名字,苟玳,狗带(go die),不是去死的意思?”
男生放下浴巾,面无表情。“go die 是语法错误,要说去死,请用go to hell。”
梁君澈难得让对方吃瘪,笑得特别放肆:“又不是洋鬼子,何必讲究,要的就是自由不羁。”
苟玳一边从抽屉翻找吹风机,一边道:“第一,苟这个字在姓氏里读第四音不是第三音;第二,玳是玳瑁,海龟一种,喻长寿和坚韧。”
苟玳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名字。
梁君澈重复了一遍正确读音:“那就是GO! 玳! 意思是去吧!王八?”
苟玳:……
苟玳:“你叫什么名字?”
“梁君澈。”
苟玳以德报怨,夸赞道:“翩翩君子,八面盈澈,好名字。”
“那是,至少不用赶王八。”
苟玳没再搭理中二非主流青年,自顾吹完头发,打开电脑敲打起来。
梁君澈闲着无聊,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翻看着搁板上不多的人文类书籍。没两下就开始打哈欠。
两个小时后。
黏在椅子上的苟玳终于起身,举着电蚊拍在宿舍晃悠。
“你干嘛?”梁君澈忍不住问。
苟玳:“平时会有蚊子跑进来,你的床没有蚊帐,不先检查一圈,明早起来你就会收获数个爱的小包。”
梁君澈一时语塞。他还以为自己调侃对方名字,不把他赶出宿舍算仁至义尽了。
好温柔的一个人。
等到宿舍灯灭,梁君澈看着对床飘飘荡荡的蚊帐。
作为夜猫子,他并没有十二点前睡觉的优良习惯,蜷在床上翻来覆去。
“睡不着?”声音从对床传来。
“嗯。”
“要不分享一下你离家出走的经历?”
梁君澈:……
苟玳:“罢了,小朋友总是要有秘密的。”
窗外又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
梁君澈想着,既然睡不着 ,索性满足对方好奇心,坐实 “离家出走 ”的事实 。
梁君澈瞎扯的鬼话信手拈来。
“我父母早年离异了,我跟我爸,我爸和后妈又生了一个弟弟。他们一家三口恩爱和睦,我就像个多余的人。”
——梁爸梁妈两人丁克观念极重,生梁君澈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只生不养,没关心过梁君澈是真,但以两人的恩爱程度,轮不到第三者插足,更等不到一个弟弟。
“打小我就是一个人,乖巧听话也好,离经叛道也好,都无人在意。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我努力做了很多事情,可都是徒然。”
——幼年的梁君澈极为优秀,简直是北城富二代圈里异类,梁老爷最有面子的谈资。梁君澈努力,是希望父母每年为数不多归家时,能够多关注他一点,可他发现,都是徒劳。
梁君澈真假掺和,故事编得越来越顺。
“期末考前,我爸在餐桌上说‘等期末考结束,我们暑假去山姆国西海岸游玩,在海岸线公路穿梭,在加州沙滩晒太阳,当然还有迪士尼。’他规划得格外美好,我也满心期待。”
——期末考前,梁老爷说:“暑假过完就高三了,校长说了八月一号起补课。最后一年了,阿澈你就读点书,八月别逃课,好吗?七月你想去哪去哪。公司之前在希腊做了个项目,你可以去希腊度个假。千万别去山姆国就行,别跟着你爸学坏。”
“我结束了期末考,兴高采烈地收拾了两大箱行李。结果到了临行前,我才知道,我们,并不包括我。我爸只带了后妈和弟弟。”
——期末考的最后半天,梁君澈直接撬考了,没有理由。他纯粹觉得生活无趣,考试无趣,玩乐也无趣,简单的说,活着没劲。
编完故事的梁君澈停了片刻,正想说“以上都是我瞎编的,你不会当真了吧?”时,对床的蚊帐忽然掀开。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依旧能借助窗外昏暗的光线,看清对面人的眉眼。
深邃的双眸氤氲着一层水汽,好像,要哭了?
梁君澈忍不住战栗一下。
不是吧?他讲故事的水平这么高?这就让对方落泪了?
看来以后他的就业方向可以考虑去午夜电台开档节目,节目名就叫《小梁讲故事》。
“我懂你的感受。”对床的人闷闷道,声线中带着竭尽全力控制的哽咽。
这让本想再调侃几句的梁君澈沉默了。
“我和你一样,很小时候父母离异。不过我没选择跟我爸或者我妈,或者说,他们都不想要我,私下和我聊天让我跟对方,最后法院把我判给了我妈,她百般不情愿,把我丢给了外公外婆。”
苟玳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在深夜,如同午夜广播现场版。只是梁君澈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
“他们很快重组了家庭,我也成为没爸没妈的孩子。我以前中二劲不比你少,什么离家出走,逃学翘课一样不落。不过我成绩还不错,因为成绩好能够得到老师的庇护,让那群喊我‘没爹没娘没人疼’的小孩闭嘴。”
苟玳的声线开始趋于平静,平静得仿佛讲别人的故事。
“一直到小学六年级,那时候我沉迷网吧,经常不回家。结果有一天,外婆和我说,外公给你买了电脑,回家吧。要知道,当时一台电脑的价格,对于拿低保,做菜都舍不得多放油的外公外婆来说,可是巨款。”
苟玳顿了一下,平静的声线后有波涛汹涌的情绪。“后来我才知道,他老人家为了买电脑,跑去工厂和十八/九的少女一起做工。厂长看他可怜,勉强答应他按件收费。他手脚慢,为了多赚钱,经常一整天不吃不喝趴在机器前。好在年轻时也是工匠出身,经验丰富,三个月下来,终于积攒了买电脑的钱。”
“其实有了电脑没网线也不能上网,他们老人家不懂。可是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疼爱我的。就算我没得到应得的爱,但我不该辜负爱我的人。”
“我外婆在我初二那年走了,剩下我和外公相依为命。中学开始,我的成绩很好,靠奖学金和竞赛奖金就能维持两人生计的那种。中考完后,几家高中为了抢我,什么条件都开出来了。最后我选择了离家最近的那家,想能抽空看看他老人家。”
“我外公是在我高考前一个月走的,高三要求住校,所有人都瞒着我,他们说是我外公的意思,不想影响我高考。我连他老人家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苟玳说着,忽然失声痛哭。似乎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转过身,面着墙,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梁君澈呆呆地看着对方纤瘦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
他好希望对方转过身,跟他说“哈哈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们哪个故事更感人?”
可最终,对方只是在平复心情后,说了一声“抱歉,晚安。”
窗外的雨变大了,雨声仿佛要湮灭世间的一切。
对床渐渐传来了匀长的呼吸声。
梁君澈怔怔地看着触手可及的天花板。
艹,明明是他想骗对方一下,为什么把自己搞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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