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少年人

    姬朝安吃了一惊,将银票抽出来仔细查看。

    一张一万两,五张一千两,八张五百两,十张二百两,二十张五十两,一张一百二十七两。

    合计二万二千一百二十七两。

    姬朝宜道:“你委托穷桑堂售卖的东西,卖出去了一些,掌柜担心你急着用钱,正巧我打算探望,就顺便给你送来了。”

    姬朝安叹道:“三堂兄,你莫诳我,那些东西全卖了也凑不出一万两。”

    姬朝宜神态自若道:“六十颗珍珠扣去佣金,卖了两千一百二十七两。另外两万是我的私房钱,先借你用。”

    说着又沉了脸,训道:“珍珠也就罢了,其余的御赐之物,留给镇宅也好、送礼做人情也好,哪一个不比拿去换银子好用?涸泽而渔,非长远之计。不过,你书铺才开张,处处都要花银子,若是不够,就跟我说,我是你哥哥,还会不管你?小小年纪,何必咬着牙硬撑,连家底都轻易动用。你才十岁,日子还长着呢……”

    姬朝安苦着脸,道谢的话淹没在三堂兄新一轮唠叨中,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堂兄借我的?”

    姬朝宜板起脸道:“借你的。”

    姬朝安便问:“借条怎么写?利息多少?怎么个还法?按月还还是按季还?按年还还是一次还清?先还利钱后还本金还是分摊?”

    姬朝宜说不出话来,突然怒道:“打听得这么清楚,莫非你还动过借高利贷的心思?朝安!那东西层层盘剥,敲骨吸髓,绝对碰不得!”

    姬朝安万料不到姬朝宜会想左了,连连摆手,指天指地地发誓绝对不碰,却还是被姬朝宜摁住打了屁股。

    姬朝安气得两眼发黑,他金尊玉贵地过了多少年,连身为夫主的高槐都不敢打他屁股,如今被堂兄教训,竟被当作了顽劣儿童对待,偏偏还不能反击。

    姬朝宜哪里知道他心中波折,松了手才道:“不用急着还钱,我这些年沾徐大哥的光,偷偷攒了点私房,十万八万拿不出来,两万三万的银子还是有的。你拿着这些银子,不可大手大脚,投资给徐大哥做生意,每年也能分不少红利……”

    姬朝安故意问道:“哪位徐大哥?”

    姬朝宜方正脸颊上隐隐泛红,他下意识抹了把脸,“……徐、你徐姐的兄长。”

    姬朝安仍是茫然问道:“徐姐?”

    姬朝宜难得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忸怩神色,姬朝安才恍然大悟,一击掌道:“哦,是三堂嫂!”

    姬朝宜连耳朵都红透了,沉着脸道:“胡闹!人家清清白白女孩儿家,你这样贸然乱喊,坏人名声……”

    姬朝安促狭笑道:“三堂兄放心,我只在私下里偷偷喊。”

    姬朝宜被调侃,总算不唠叨他了,窘迫坐着喝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我还有公务在身,改日再来看你。书铺捣乱的事,我必定给你个交代。”

    姬朝安也跟着起身送客,笑着应道:“多谢堂兄。”

    小满殷勤备至,将姬朝宜送出门,喊道:“堂少爷慢走!”回头才长长舒了口气,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拍着胸口,“好在有堂少爷帮忙,否则今日要吃大亏。运气好运气好。”

    姬朝安眉宇间却尽是阴云,说道:“你二人看管不严,才引来今日风波,于小满扣一旬工钱,宋霖扣半月工钱,以儆效尤。”

    小满默默认罚,宋霖却不服气,说道:“东家,此事显而易见是有人栽赃陷害,百密一疏,在所难免,凭什么扣我们工钱?还……还多扣我的?”

    姬朝安似笑非笑,扫了他一眼,宋霖心头便是一紧,突然生出了股被这小孩看穿的恐慌感。

    却听那小孩宛如赌气般说道:“爱做便做,我这小书铺,伺候不起大神!”

    旋即回后院去了。

    留下小满左右为难,劝道:“东家还小,难免说话孩子气,但他处事向来公允,必有他的道理……阿霖,你若是缺银子使,我借给你。”

    宋霖摇头,轻轻揉了揉额角,只觉应付那性情乖戾的小侯爷都没这么疲累。

    姬朝安回了后院,将小槐树自西厢房放了出来,那小灰兔嗅嗅小童衣角,吱吱尖叫,两眼怒火中烧。

    姬朝安叹气,蹲下来摸摸兔头,“你是兔子精,怎么比狗鼻子还灵……谁碰过都闻得出来?不是什么大事,被兄长教训啦,像这样——”他在兔子毛茸茸圆滚滚的短尾巴球上轻柔拍了拍,接着叹气道,“当小孩着实吃亏,不是被举高高,就是被揍屁股,我明明都百多岁了……”

    他抱怨两句,回了书房写信,小槐树一蹦一跳在他脚边跑得欢。

    三堂兄敬启:

    书铺之事还请堂兄慎重,莫要追查太过。只因背后盘根错节,牵扯极深,那张猛不过是个鞍前马后的棋子,扔了便扔了。兄甫入秉烛司,凡事更需谨慎,况且秉烛司指挥使范偕,正是范王后的兄长……

    姬朝安写到此处,顿住了笔,沉吟少倾后,又将整页信纸揉成团,拿去厨房里烧了。

    “罢了,”他对小槐树说道,“我硬灌这些东西,他未必能懂,堂兄才十七岁,正该勇往直前,闯个头破血流,学到世情险恶,而后知不足。年轻气盛,受伤也好得快,让他去闯一闯,总好过二十年后才被坑。”

    稚嫩白皙的脸蛋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小槐树眨巴眼看着,一时间迷惑十七岁跟十岁,到底哪个算年纪大。

    仇四婶儿用抹布垫着砂锅盖,轻轻揭开,房中顿时腾起荡涤心胸的槐花清香,姬朝安两眼发亮,“槐花粥!”

    仇四婶儿憨厚笑道:“少爷知道得真多,凉一凉再往粥里放点蜂蜜,又香又甜、软软糯糯,可好吃了。”

    当晚姬家的晚饭就是槐花粥配凉拌三丝、小炒黑猪肉、青椒鸡翅。

    小槐树的晚饭是蒸胡萝卜块、炒胡萝卜丝、白菜贝肉胡萝卜汤。

    话虽如此,最后还是有半盘黑猪肉、小半盘鸡翅都落进兔子肚子里。

    只要他先将胡萝卜吃干净,姬朝安是不会限制他额外吃肉的。

    正如姬朝安所预料的,姬朝宜在衙门连番受挫。

    先是张猛被他的顶头上司直接下令释放,白老鼠不知所踪,随后他呈上的报文也被驳回。

    姬朝宜去寻上司,据理力争,却被石千户驳得哑口无言:“五鸾部尚书亲自前来解释,称那书铺本就犯过大错,他的部下先入为主误会了,行事确有疏漏。但书铺凑巧为你堂弟所有,如今你为堂弟出头纠缠不休,未免有公器私用之嫌。”

    姬朝宜气得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说道:“千户大人!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有物证、亦有人证口供,决非出于私心!况且见微知著,五鸾部员以这等手段栽赃良民索取财物,恐怕绝非孤例!若借此顺藤摸瓜,清肃朝廷,此乃利国利民的……”

    瘦削清瞿的石千户抬起手,制止他再说下去,沉声道:“朝宜,你甫任洞明使,想建功立业固然是好事,但此事没你想得那样容易。最初立案有瑕疵,若坚持查下去,五鸾部必定抓着你公器私用、挟私报复大做文章。”

    姬朝宜握拳道:“我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证据确凿……”

    石千户兀然失笑,摇头叹息道:“哪有这样简单,最差的结果,就是你洞明使做不下去、你堂弟的书铺也开不下去。姬朝宜、姬总旗,你想成全自己的大义名节,就要拿堂弟做牺牲?”

    姬朝宜到底还是个十七岁少年,一时间眼圈泛红,紧紧咬着牙关,满脸悲愤。

    石千户任他站在面前哽咽,悠然地将枸杞参茶倒满杯子。

    姬朝宜渐渐平复呼吸,哑着嗓子道:“下官明白了,谢千户大人指点。”

    石千户拍拍他肩膀,赞许笑道:“想明白就好,这文书拿回去罢。我吩咐的那几件事上点心,不拘拿下哪个,都是大功一件。”

    姬朝宜收起上禀公文,抱拳行礼后退出书房,默然走出了千户所。

    他停在门口回首,仰头打量千户所威严厚重的玄黑漆双扇大门,与门口左右高高伫立的鹘鸠石雕。

    他仍记得半年前初次踏入门时的踌躇满志,到如今,仿佛只是个年少轻狂的笑话。

    五鸾部员张猛企图嫁祸的事过去不到两日,洛京各处,又接连发生了十余起售卖禁||书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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