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朝安朝山上看去,树后影影绰绰可见人影晃动,问道:“敢问这位大哥,莫非是渠杨县令下令封了山?”
渠杨县正是千岁山所处的辖区。
一个左脸颊上留有道深长刀疤的高个黑衣随从嗤笑一声,傲然道:“渠杨县令算什么?莫说区区一个渠杨县,这整个湘州,都是我们范风梁颜齐五家说了算!”
“范风梁颜齐?”姬朝安重复一遍,突然抽口气道,“鸠五家!”
那汉子一竖大拇指,“小子,看来读过几本书。既然知道鸠五家之名,还不速速退去?”
一旁另有几个猎户、樵夫装扮的百姓也被拦下来,其中一个不满二十的年轻猎户颇为不甘心地问:“鸠五家?那是什么?竟比县令还霸道?千岁山可是国有!我们祖祖辈辈上山捕猎砍柴,靠山而生,如今你们说封就封?封了我们吃什么?”
那汉子冷笑道:“鸠五家都不知道?这可是自上古流传至今的五大家族!少昊帝的重臣!那个……那个……祝鸠……司徒……”
他搜尽枯肠,然而榨干了仅有的几星墨水也想不起来,还是姬朝安看不下去,接口道:“少昊帝在穷桑建国,以百鸟为官。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伯赵司至,青鸟司启,丹鸟司闭,祝鸠司徒,鴡鸠司马,鸤鸠司空,爽鸠司寇,鹘鸠司事,五鸠,鸠民者也。万年以降,少昊帝归位,传位于凤鸟楚氏,因为少昊臣子,称王而不称帝。其余百官,玄鸟一脉随少昊而去,伯赵、青鸟、丹鸟各脉羽毛凋零,不成气候。唯有五鸠绵延至今,愈加鼎盛,为范、风、梁、颜、齐五姓大族,族中子弟多在朝为官,乃国之栋梁、肱骨重臣,故称:鸠五家。然而据我所知,此地并非鸠五家所在,阁下是奉哪家的命令行事?”
那刀疤脸汉子才想夸小孩背书背得好,被一问顿时瞪着眼道:“你这小孩!读书读傻了?鸠五家的祖宅落巢镇就在八十里外,我们老爷要过来办点事,难道还要跟你们交代不成?莫要纠缠不休,去,去!若再逗留,仔细被当作谍子抓了,要砍头的!”
竟抬手驱赶众人。
姬朝安才要说话,突然被仇四婶儿按住了肩膀,她不小心用力过大,抓得他双肩隐隐作痛,他抬头看去,见仇四婶儿神色慌张,眼神里饱含畏惧,慌张道:“少爷、少爷,他们好凶的,惹不起、万万惹不起的……少爷,莫要与他们为敌,我们走罢。”
仇四婶儿一路行来,打退过好几波的山贼强盗,其中不乏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暴徒,从未有过半分怯意。
然而如今却流露出这样的胆怯模样,仿佛被什么恐怖至极之物所惊吓。
姬朝安只得忍着气几步后退,竹篓里背着兔子,同仇四婶儿离开了千岁山的山脚,那几个樵夫、猎户骂骂咧咧,从他们身边走过。
那年青猎户骂道:“什么鸠五家!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不给百姓活路,算什么国之栋梁、肱骨重臣?我呸!迟早抄家灭族!”
另一个约莫是他长辈的男子劈手抽他后脑上,怒道:“给我闭嘴!那些人家哪儿是咱们惹得起的?当心祸从口出!还能怎么办?换吧,去”
一行人打打骂骂地走了,并未曾关注路边的老弱妇孺。
姬朝安看得清楚,那青年提到鸠五家时,仇四婶儿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待其他人走远,他才小声问道:“四婶儿,你这么怕鸠五家?”
仇四婶儿脸色煞白,连忙竖着食指一个劲儿“嘘——嘘——”,又警惕地东张西望,见周围并无异常,才放下心来,“莫要提,提不得……他们可坏了,会抓小孩和女人!见人就杀!少爷,千万莫要招惹。”
姬朝安点头应了,心中却浮起一丝疑惑。据崔复说,仇四婶儿三十年前受过重伤,顾伯救她回来时,人人都以为她活不成了。最后却命大,硬是活了下来,只不过脑子坏了,不仅将前事尽忘,而且是个傻的。
如今看来,她当年重伤之事,多半同鸠五家脱不了干系。
然而时隔三十年,恐怕再难查出真相了。
他不好再惊吓仇四婶儿,在附近村子里寻了户人家借宿。耐心等到天黑之后,家家户户尽皆入睡,隔壁四婶儿也睡得熟了,他这才换了身方便行动的深色衣衫,腰间挂上宝剑,贴身放好玉钥、伤药与几枚绣符,再稍稍犹豫,仍是将七彩手镯套在手腕上。
收回手时,灰兔跳上桌,叼住了衣袖。姬朝安摸摸他的头,低声道:“你老实留在房中,我去去就回。”
他扯了扯衣袖,灰兔咬得愈发紧,两只耳朵都绷得笔直,身子往后坐,用一双黑黝黝的圆眼睛瞪着他。
姬朝安皱眉,捏开了兔嘴,将自己衣袖抽出来,低声道:“黄寿的洞府在千岁山,多日未回,鸠五家便封了千岁山,哪有这么巧的事?不去查个清楚,我不安心。你莫来捣乱。”
灰兔道:“吱!”
姬朝安拎着兔子耳朵,将他塞回床脚堆着的被褥中,厉声道:“你这样子,跟我去做什么?若是坏了我的事,罚你吃十年素!”
灰兔凄声尖叫抗议。
却已然老实了,虽然前腿焦躁不安地刨着床铺,却仍是忍耐着留在原地不动。
姬朝安出了门,几次倏然回身,都没有发现灰兔踪影,最后才放了心,取出一枚绣着两头尖尖、险些衔接到一起的圆月牙的黑色符挂在腰间——月纹绣符守护夜行者与战士,能一定程度上隐匿行踪,令其更难被发现。
万事俱备后,他才借着沿路茂密树木的遮掩返回山脚。
空中有家丁巡逻,又无遮掩,倒不如地面植株密布,方便潜入。
姬朝安小心绕着山脚走了小半个时辰,山脚树木上每隔十丈便悬挂着一盏日轮灯,若有大型活物闯入光照范围便会闪烁示警,这些日轮灯将山脚守得堪称密不透风。
姬朝安只得再往前走,寻找空隙。
谁知护卫们突然乱了起来,隐约听见有人喊敌袭、请求援助,原本看管日轮灯的守卫撤去了大半。
姬朝安立刻抓紧时机,化出羽身的雉鸡,爪子里抓着宝剑,越过闪烁不停的日轮灯,一口气飞到半山腰。
进山之后,防守便不算严密,姬朝安仍是小心翼翼地藏身灌木丛中,取出玉钥,略微灌注灵气。
玉钥在他掌中缓缓变了个方向,钥匙尖指向左前方。
他一路防备着鸠五家丁,一面靠玉钥指引在山中前行,不知不觉爬到靠近顶峰的位置,玉钥在一堵山墙前停了下来,滴溜溜地打转。
此时却有人声传来,姬朝安忙闪身藏到了山壁上垂下的浓密爬藤后头。
一浑厚一略细两道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伴随着两盏晃晃悠悠闪烁的寻常灯笼。
浑厚嗓音抱怨道:“原以为是轻松躲懒报酬高的肥差,想不到真有人来捣乱,晦气!”
略细嗓音笑道:“十五哥,真轻松躲懒的差事,哪儿轮得到我们?都让嫡系子弟给占了。你瞧范九跟颜五,威风凛凛下几个命令便不知躲哪儿去喝花酒了,只剩我们这些旁枝的辛辛苦苦扇断了翅膀……”
浑厚嗓音啧了一声,“摆什么威风,都是些废物罢了,全靠运气好,生在了嫡系。不过这荒山野岭的,究竟来寻什么物件?”
两个声音边说便离得近了,姬朝安怕引起警惕,不敢直视,只略略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浑厚嗓音的是个健壮青年,虎背熊腰,十分结实,鼓囊囊的肌肉险些撑破酱紫色的外衫,黑浓眉、铜铃大眼,宛若门神一样。
另一名细嗓音的青年则生得十分瘦长,窄细的眉眼,窄肩长脖子长腿,一身青碧衣衫衬得脸色也微微发青,比起羽民,倒更像有鳞国的青蛇。
那细嗓门青年凑巧在姬朝安藏身的五步开外停下脚步,警惕地四周看了看。
姬朝安一手抓住腰间的月纹符,屏住呼吸,一手则抓紧佩剑,打定了主意,若被发现,就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制服二人。
好在那两个青年并没有发现外人存在,细嗓门青年压低声音,凑在浑厚嗓门青年耳边悄声道:“我听说,是鸠五家祖传的宝贝……”
浑厚嗓门青年惊道:“祖传?当真?你从何得知?”
细嗓门青年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连连道:“十五哥!小声点!这可是我从颜五那儿偷听来的……他说……”
他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四周寂静,是以姬朝安也能听个七八成清楚。
姬朝安正凝神倾听,未曾察觉手边一根深红藤条缓缓动了动,悄无声息缠绕在他手腕上,一端喷出肉眼难以分辨、纵横交错的细丝,往他皮肉里扎进去。
轻微刺痒一闪而逝,那些细须眨眼被手镯的绿宝石烧成了灰,然而防御发动时,暗光微闪,到底引起了两名青年警觉。
浑厚嗓音青年突然喝道:“谁?”一面警惕看向山壁,慢慢朝着姬朝安走了过来。
细嗓门青年也跟在他身后。
浑厚嗓音青年拔出了腰刀,刀尖眼看就要触碰到遮掩姬朝安身形的藤蔓,半空突然炸开一团明亮火光,并伴随着数人凄厉惨叫。
浑厚嗓音青年倏然转身,瞪着那团火光怒骂道:“这群狗贼!究竟来了多少人?没完没了了!”
细嗓门青年脸色愈加惨绿,说道:“不好,我好像听见我弟弟的声音了,我要去救他!”说完拔腿就往火光亮起处跑去。
浑厚嗓音的青年也顾不上山壁那点异常,紧追着同伴一起跑了。
姬朝安又忍耐片刻,确认周围再无动静,这才慌慌张张地挣开藤蔓钻出来,使劲一甩手腕,将缠在手腕上、半尺长的细虫子甩到了地面,一动不动,已经被宝石彻底杀死。
那虫子跟藤蔓长得十分相似,平常附着藤蔓伪装捕食飞虫,方才险些将姬朝安当作大号虫子给捕食了。
姬朝安抚了抚七彩宝石镯子,心中感慨万分。赤金镯子本身无甚作用,但镶嵌上头的各色宝石则有不同的妙用。譬如绿宝石主防御,红宝石能储藏、放出剑气杀敌,白色宝石则是内有小乾坤的储物法宝。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更多功用,还需慢慢探索。
难怪姜望称其为仙器。
姬朝安收回思绪,重新取出玉钥,注入灵力,玉钥再度滴溜溜转个不停,他略有些烦恼地瞪着眼前山壁。
若黄寿的洞府当真在眼前这堵山壁的后头,玉钥应当笔直指着前方才对,如今转个不停,倒像是指路功能受什么影响而失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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