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崇舟醒来一看钟,十二点半,他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瞪瞪爬起来,机械地给自己套上长袖长裤,洗漱时慢慢清醒,想到昨晚,暗暗羞愧明明是自己提出来要听剧本,结果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关于剧本,脑子里只剩支离破碎的词句,季崇舟刷着牙,使劲回想,想着想着,动作逐渐迟疑。
他昨天晚上好像听到了“床戏”。
怀着点儿忐忑和期待下楼,却没见到周嘉曜,倒是沈容在。季崇舟打招呼道:“沈容姐。”
沈容已经平静,点点头,冲他招手说:“正好,我刚跟你哥帮你看了两家采访,一家是杂志,一家是访谈节目。”
季崇舟“哦”了一声,抓抓头发,站到沈容身边。沈容打开手机给他看两家的风格例子,屏幕一解锁,撞进两人眼里的却是那条不堪的八卦文章。
沈容瞳孔一缩,飞快退出去,她瞥了眼季崇舟,看他神情没什么异样,不知道看没看清那耸人听闻的标题。于是沈容也没提,直接进网页收藏夹找出访谈节目,把手机递给季崇舟:“你先看看这个主持人的风格。”
季崇舟接过手机,刚看了十分钟,周嘉曜就喊:“吃饭了。”
三人落座。
都食不知味。
季崇舟还惦记着昨晚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听到的“床戏”,他不好意思当着沈容的面问,只能闷不吭声地吃饭,又想到刚从沈容手机上看到的东西——他没看清标题,只看到了放在正文上方一张带有情.色意味的动图,那画面在他脑子里转啊转。季崇舟挑食,这会儿走着神,筷子就不自觉地在菜碗里翻来翻去。
突然间一双筷子打过来,季崇舟被吓了一跳,手没长骨头似的,筷子从手里飞了出去。
“对不起。”季崇舟立即道歉。他这毛病被周嘉曜训过好几次,下定决心改,没想到今天又犯了。
周嘉曜沉沉地看了他片刻,起身给他拿了双新筷子。
季崇舟看着他的身影,脑子里的幻想陡然和现实撞在一起,他耳尖红得发麻,从周嘉曜手里接过筷子,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吃,不敢再瞎想。
沈容笑着打圆场:“哎,还是小孩,我又不嫌弃。”
周嘉曜说:“不小了,马上二十三了。”
沈容愣了愣,看了季崇舟一眼:“是吗,时间过得真快,小季明明还跟十八岁刚来时一样。”
周嘉曜嗤笑一声。
从身高来说,季崇舟十八岁时一米七八,快二十三了,也还是一米七八,这点没变。
从长相来说,现在的季崇舟绝对是比十八岁长开了的。化化妆,加上衣装,气场也要更成熟。他除了拍电影外很少露面,露面也不怎么说话,在粉丝眼里是高冷神秘挂,但这会儿在周嘉曜面前,又是刚起床,又是素面朝天干干净净的脸,刚被吓了一下,懵懂乖巧的样子,仿佛也和十八岁一样,没有变。
但人怎么可能不变。
吃完饭,周嘉曜从柜子里找出一支消肿药膏,对季崇舟说:“右手伸出来。”
季崇舟伸过去,周嘉曜就给他上药。半天,季崇舟才反应过来,低声说:“刚刚没有打到我的手。”
只是筷子打在了筷子上。
周嘉曜给他抹完药,收起药膏,漫不经心:“没打到手松得那么快?你是演员,你的一切要为人物服务,该有伤痕的时候要有伤痕,不该有的时候一点也不能有。”
季崇舟抿了抿唇:“本来就没有。”
周嘉曜的目光在他手上转了一圈,幽幽的,说不出的意味:“没有最好。”
下午用来谈工作。
直到快要傍晚,沈容才离开。
季崇舟脑子里塞满了访谈注意事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昏头晕脑地吃完晚饭,周嘉曜把人带到书房,敲敲桌子:“坐下。”
这时候,季崇舟倒是脑子一闪念,全想起来了。台灯昏黄暧昧,季崇舟耳边全是自己心跳的怦怦声。
周嘉曜说:“五月进组,还剩不到一个月,这一个月除那两个采访,主要任务就是吃透顾之明这个角色。现在我们来看剧本。”
季崇舟摆出一副好学生听课的样子,轻声说:“好。”
把剧本的核心故事梗概说了一遍,说完,周嘉曜出去了一趟。
他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给季崇舟带了一杯白水。
坐下来,合上剧本,周嘉曜看着季崇舟的眼睛说:“接下来我们谈谈女主。”
季崇舟嗯嗯两声,眼巴巴看着周嘉曜,等他说话,周嘉曜却半晌没出声。
“哥?”
周嘉曜回过神,拿起手机,找出照片,推到季崇舟面前给他看:“宁优,二十岁,刚从电影学院毕业,饰演《私奔》的女主艾米。”
周嘉曜自己在表演时是偏向体验派的,季崇舟比他更甚。有的演员拍感情戏,拍一部爱一个人,在周嘉曜眼中,季崇舟也是这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季崇舟很笨拙,他只能在镜头前表达出他在那个时刻真正具有的情感,他真的悲伤时,需要镜头抓紧捕捉他的悲伤,他真的爱恋时,需要镜头抓紧捕捉他的爱恋。从来不是季崇舟去迎合镜头,而需要镜头去迎合季崇舟。
“宁优,扬州人,父母是教师,小康家庭,独生女,为人不错。学校的老师看好她,把她介绍给了阴问渠导演,本来是想看她能不能演个小配角,但她自己通过试镜争取到了艾米这个角色。”
周嘉曜顿了顿,继续说:“艾米是这个角色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她家庭不好,父母从农村进城打工,没文化,脾气差,重男轻女,对艾米很差。艾米的本名叫王小梅,遇见顾之明时,她十七岁,在做援.交。顾之明很爱艾米,不论是哪个人格。”
季崇舟听懂了他的意思,抿出一丝笑来:“我会演好的。”
周嘉曜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又想抽烟了,最终却只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周嘉曜静了静,继续说:“阴问渠导演擅长拍人,尤其是感情戏,不论是细腻还是爆发,他都能通过布景、构图和色彩,把演员的七分演技拍成十分。”
季崇舟扬起脸笑着说:“我知道,不管导演能用高超的技巧为你弥补多少,在表演时,能演出十分,就不要偷懒成七分。”
周嘉曜沉默片刻,忽然起身。
他把剧本丢到季崇舟面前,说:“通读一遍就去睡觉吧,剩下的明天再说,我有事出去一趟。”
其实是借口。
夜色朦胧。
周嘉曜终于还是点上了香烟。
车窗降了一半,高速上的风声刮过耳边,轰隆隆的。
周嘉曜油门几乎要踩到底,夹着烟的手指扶在方向盘上,烟没抽几口,烧到尽头,烫得他皮肤发疼,他全当没感觉到。
嫉妒。
愤怒。
痛苦。
季崇舟的那句“我会演好的”,听在周嘉曜耳朵里,就像在说“我会爱她的”。
他又自嘲地笑了一声。
如今局面,不过是他自食恶果。
车外霓虹流光,喧嚣不止。
五年前,盛夏。
周嘉曜在朋友的网咖遇见了季夏。
彼时季夏头发遮住眼睛,仰躺在椅子上,睡着了。他面前的电脑放着一部文艺片,一个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长镜头。周嘉曜站在旁边把那个长镜头看完,季夏醒过来,懵懂地看向他。
就是那一刻,周嘉曜心里一动。
那年,周嘉曜已经退圈六年,他渴望回到电影的世界,但要以更好的姿态。
眼前这个小孩儿和他长得有些像——并非是五官的严苛相似,而是气韵和感觉。
那年,季夏十七岁,他的同学在高考考场,他在网咖睡觉。
周嘉曜对刚醒来的季夏笑了笑:“你好,请问你有兴趣……”
“我没兴趣,”季夏重新仰躺下去,闭上眼,“我好累。”
后来周嘉曜才知道,就是那天凌晨,季夏的妈妈去世了。
六月二十一日,季夏十八岁生日。周嘉曜给他买了一个小蛋糕,一瓶气泡水。季夏对着电脑显示屏里正在放的《海贼王》把蛋糕吃完,气泡水喝光,呆呆看着屏幕,眼眶忽然红了。
季夏哽咽着说:“上次过生日,我妈非要给我戴卖生日蛋糕附赠的小皇冠,还要拍视频,拍了视频还硬要发朋友圈,我不愿意,跟她闹脾气,我干吗跟她闹脾气啊,她明明只是看我长大了、长高了开心……”
周嘉曜靠在他旁边的机子吸烟,烟味很涩,他被季夏哭得也心里沉沉的,于是伸手去摸他的头,揉揉他的脑袋。季夏再也克制不住,眼泪涌出来:“哥,我没有妈妈了,为什么啊,我爸没看到我出生,我妈没看到我成年,为什么啊,我真的命里克亲吗?为什么啊?为什么?”
他仰着脸看周嘉曜,面上全是泪水,脸通红。
周嘉曜没有说话。
他透过烟雾看季夏,觉得他漂亮,皮相漂亮,骨相漂亮,哭得这样狰狞,声嘶力竭,涕泗横流,也漂亮。不仅漂亮,而且有力量。这一幕放在大银幕上,会有很多很多人和他一起哭的力量。
“季夏,今天,你正式成年了,”周嘉曜说,“我的提议你考虑好了吗?”
六月二十四日,高考出了成绩。季夏坐在空调冻人的写字楼,签下了一份五年的协议。之后周嘉曜花了好几万块,叫经纪人沈容拿着季夏的生辰八字,找了个圈内有名的大师,替季夏取艺名。他那时候对沈容说:“季夏这个名字太普通,不行。”
大师取了三个,季夏选了第三个,季崇舟。
沈容拿着文件夹离开表演教室,告诉周嘉曜:“他选了季崇舟。”
周嘉曜点点头:“那就季崇舟。”
沈容端详着周嘉曜,笑道:“他和你年轻的时候真像。”
周嘉曜垂眼,掸了掸烟灰:“这就是为什么我看中了他。”
“但他好像不会演戏,”沈容挑眉,“大半个月教下来,崔麒快疯了。你真该听听他私下跟我诉苦,说小季,‘木头都没他那么僵’,‘白瞎了那双眼睛,一点感情都出不来’,‘就是会哭,特别会,一个男生,我服了’……”
周嘉曜说:“崔麒不行,是崔麒废物,换个老师教。”
沈容耸耸肩:“好吧,那预计十一月开的《紫微》第三部还要安排小季进组吗?清河影业的大项目,古装武侠,前两部口碑票房都很好——你真挺会挑,不过就是因为这片子基本盘很好,清河不想砸口碑,刘导也是要看试镜的,小季现在这个样子,肯定过不了。”
周嘉曜深吸一口烟。
沈容揣摩着他的意思:“你别告诉我你要砸钱砸人脉,我可告诉你,以小季现在的演技,强捧遭天谴啊。”
周嘉曜把烧到头的香烟在掌中按熄,扔进垃圾桶,离开楼梯间,只留给沈容一句:“他会通过的。”
崔麒之后,换了四五个表演老师,效果都不好。每次周嘉曜去看完他们上课,都要发一通飚。季夏就站在一边低着头,无措地沉默。
最后一任表演老师姓柳,在电影学院任教,手下带出了不少好演员。她对周嘉曜说:“有的孩子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强求不来。小季是长了张好脸蛋,但外人不知道,你应该最清楚,表演不靠长得好看吃饭。”
周嘉曜在长辈面前,收敛脾气,恭敬地送了客,回到教室,阴沉地盯着季夏,抽了很多根烟,才哑着嗓子说:“你跟我来。”
在洗手间,周嘉曜示意季夏先洗把脸。
季夏洗完,用手抹了抹,脸上还有淋淋水珠。周嘉曜端详着他的脸,心想,这么年轻,这么像他,这张脸就该变成一个个角色,活在银幕上,把不同时期、不同感情在这张脸上留下的痕迹永恒留存。
周嘉曜问他:“武山的人物小传写了吗?”
武山就是季夏要试镜的角色,周嘉曜通过关系已经提前拿到了一部分剧本,叮嘱季夏看完写分析人物的小传。
“写了。”季夏从裤兜掏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A4纸。
递出去后,他眼巴巴看周嘉曜的脸色,显而易见的不好看,季夏便手足无措地解释:“哥,对不起,我成绩一直很差,作文都没上过三十五分……”
季夏的成绩,按他班主任说,是扑棱死了劲,也够不着本科的水平。
他甚至不像别的孩子是因为贪玩才成绩不好,他只是单纯的木,单纯的蠢。这话是班主任亲口说的,没当着季夏的面,但季夏听到了。班主任说这几个字的语气没有恶意,反而带着一点可惜和好笑。
季夏的自尊是一艘四面漏风的船,不在乎再多这么一个洞。
那天他便只是若无其事地走开,趴在桌上睡掉了一下午的课。
“跟成绩、作文没关系。”
季夏茫然地看着周嘉曜。
周嘉曜说:“表演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同的情境适用的方法不同,电视剧和电影,电影和舞台剧……但不论用什么样的方法,最终给人看的,还是呈现出来的结果。我提前帮你拿到了剧本,这已经是作弊,如果这样作弊你还没法通过试镜,那我不知道培养你的价值是什么。季……”
周嘉曜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崇舟,如果你实在无法理解表演,理解人物,那么,看着我。”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回溯往日,季崇舟都觉得,他是从周嘉曜叫出这个名字开始,才真正成为季崇舟的。
他看着周嘉曜,看周嘉曜徐徐笑起来,听周嘉曜说:“丢掉所有的理解,看我,学习我,模仿我。崇舟,笑。”
季崇舟缓慢而迟疑地微笑。
周嘉曜指着镜子,道:“看着,要一模一样。”
季崇舟看向镜子里的周嘉曜,懒洋洋的笑容,肩膀是松弛的,站得也并不那么直。他笨拙地模仿他。
两人在镜中对视,周嘉曜顿了一会儿,从裤兜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了,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季崇舟呆呆地看。
看周嘉曜把烟用拇指和食指拿着,递到季崇舟唇前。季崇舟下意识张开了嘴,咬住了那根烟。
刚刚那也要学吗?
他就着周嘉曜的手,吸了一口烟。只一口,季崇舟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嘉曜低声笑了。
他把那根香烟在洗手台碾灭,扔进垃圾桶。
“崇舟,知道我为什么签你吗?”
季崇舟摇头。
周嘉曜伸手,捏着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脸:“因为这张脸,因为你年轻,因为你让我看到了我重新进入电影、表演行业的可能。我没办法像我以前那样演戏了,但我不甘心,所以我要你,用我喜欢的表现手法,用与我相似的这张脸和气质,去演我想要演的角色,去进入我想要进入的故事。我能给你的资源是别人渴求不到的,我能给你名利、金钱、荣光,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演电影。”
事情就是这样开头的。
但人会变。
季崇舟能在他的调.教下拿影帝,他那份一开始“你只需要做演电影这一件事”的傲慢冷淡也变成了无法自控的、想要索取更多的爱欲。他想要季崇舟在演电影之外再做一件事——爱他。
回城郊别墅时,季崇舟已经睡了。
床头柜上台灯开着,他手里还抓着剧本。周嘉曜把剧本轻轻抽出来,发现上面添了很多笔记,他攥紧了这厚厚一沓本子,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替季崇舟掖好被子,关上台灯。
《私奔》剧本的结尾,顾之明对艾米说:“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好活下去。”
艾米说:“我再答应你一件事。”
艾米说:“我会爱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季崇舟在这三行字底下划了红色的横线。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