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崇舟被抓到化妆间上妆去了,周嘉曜在车子里坐了一会儿。他摸了摸裤兜,想抽根烟,摸空了,才想起来自己昨天下定决心要戒烟。
司机小刘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动作,说:“老板,我这有烟,您要么?”
周嘉曜摇了摇头。
半个小时后,小刘开车离去。
周嘉曜没有立即进拍摄场地,他逛到一片公园,在公园长椅上坐下。
今天是周末,五月秦城的天气不冷不热,有家长带着孩子放风筝、野餐。公园不远处就是灰色的建筑,高大沉默,已经伫立在此许多年。这是老楼,里面的装修、设施都已过时,时代与岁月对任何人事都很公平,一应留下印记。季崇舟此时应该就在里面拍戏。
他看过统筹的安排,前期会先拍顾之明和艾米各自的戏,不论拍谁,季崇舟和宁优都要待在片场。
这部电影的预估拍摄时间是六个月,除了秦城,后面还要去青岛、丽江和西藏。
三场戏,两场在秦城,一场在西藏。
暂且还不知道是怎么个安排。
周嘉曜摸烟,裤兜里只有硬邦邦的手机。他自己都失笑。
最终拿出手机,在通讯录看了很久,拨出去一个电话。
对面很快就接通:“曜曜?”
“妈。”
林淑珍语气很轻:“曜曜,在外面过得还好吗?”
周嘉曜避而不答:“小晖最近怎么样?”
林淑珍讷讷道:“他……挺好的,我跟你爸前两天才去看了他,医生说他很配合治疗,人又乖,在里面很讨人喜欢。曜曜,你知道,小晖是生病了才……犯了错,这么多年,他在里面生活多苦呀……医生说他治疗很顺利,不出意外今年就能出院,妈妈想把他接回家,到时候你回来,咱们一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怎——”
她越说越高兴,周嘉曜却不愿意再听,干脆掐断电话。
片刻后,林淑珍发了条短信到周嘉曜手机里:“对不起曜曜,妈妈不提这事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吃顿饭吧?我和你爸爸都很想你。”
周嘉曜隔了很久才回:“有空吧。”
不是他故意,是林淑珍消息刚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就接到了季崇舟的电话。
“哥,”那边声音闷闷的,“我被骂了,导演说我演的不对。”
周嘉曜起身,沉声说:“我马上到。”
阴问渠临时改了一句词,这句词一改,之前周嘉曜教季崇舟的演法就不对了。季崇舟自己不是不能演,但他从出道开始就依赖周嘉曜,没有周嘉曜给他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示范,他心里没底。越没底演得越虚,越虚越差,阴问渠摔本子骂人,季崇舟鞠躬说:“对不起,给我点时间调整一下。”躲到角落给周嘉曜打了电话。
阴问渠给了二十分钟。
两人窝在临时道具间,地方很小,很挤,灯泡只一点点亮,空气里一股灰尘味。季崇舟指着剧本上他划掉、重新用蓝笔写的词,轻声说:“这场原来是顾之明和他爸爸吵架,顾之明厌恶他爸爸在外面乱搞,对他爸说‘顾检,你迟早会遭报应的’,然后顾检就打了顾之明。现在导演把这句话删掉,让直接先动手,然后我道歉,‘对不起爸爸,我错了,别打了’。但我拿捏不好那个感觉。”
“阴导怎么说?”
“他说,要足够诚恳,因为顾之明是真的在道歉;要有一种压抑感,在这里就要体现他恨顾检,但又怕顾检;还要难过,因为他是爱他爸爸的。好难啊,哥。”季崇舟低着头,手指在剧本上划来划去,窸窸窣窣的纸张声音在道具间无限放大,和季崇舟的呼吸声缠在一起,像在周嘉曜心口吹气。
吹得他心里发痒。
周嘉曜抓住他的手,在季崇舟的目光下把剧本从他手里抽出来,放到一边,再松开他的手,自己退后一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演一遍我看看。”
季崇舟酝酿片刻,躺在地上,抱着脑袋,咬着牙说:“对不起爸爸,我错了,别打了。”
“我给你做的人物小传你没有看吗?比起肉.体上被暴力对待,更让顾之明痛苦的是言语打击、精神虐待。在这个场景中,顾检是边打边骂的,你现在这个抱头的姿势,是全然为了抵抗拳脚相加的伤害,这么抱不对。”
周嘉曜蹲到季崇舟面前,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慢慢往下,在手腕和手掌交接处足够压住耳朵时停住,他缓缓说:“这句台词,不能说得那么用力,顾之明在道歉,但不是在求饶,顾之明对顾检爱恨交织,爱让他下意识克制自己话语中的恨意,所以这句话不能咬牙切齿。他一开始打你的时候,你的手放在刚才完全抱头的那个位置,然后慢慢往耳朵的位置滑,一边滑,一边说……”
他握紧季崇舟的细瘦的手腕,用力,季崇舟的脸上便显出痛色。他低声说:“保持抱头的姿势,抱紧了,用力,要用跟我对抗的力气。”
季崇舟便蜷起来,死死抱着脑袋。他感觉手腕上周嘉曜的力气越来越大,他听见周嘉曜说:“手往下,放到我刚才带过去的位置。”
季崇舟用尽全力对抗周嘉曜给他带来的阻力,因为太用力,浑身都在发抖。
“说台词。”
“对不起爸爸……我错了……别打了……”
周嘉曜说:“手掌压住耳朵,压紧,用力。顾之明在道歉,在认错,但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乞求原谅。他隔绝顾检的污言秽语,也从此隔绝对父亲认同的渴求,爱恨在此交织,惧怕催生出病态的勇气——他要弑父。情感的反差令他浑身出现对抗感,他没有更多的力气,所以这句话要轻……”
周嘉曜这段话也越说越轻,说到最后,几乎贴在季崇舟的耳畔。
道具间一时静了。
只剩两个人的呼吸。
季崇舟感觉到周嘉曜刚才为了控制住他,不知何时一条腿弯曲压在他的小腿上,整个身体俯贴下来,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贴着他的后背,另一条撑在地上。季崇舟只要微微偏过头就能看见周嘉曜的脸,但他不敢动。
这气氛太静谧,太暧昧,太易碎。
“刚才拍了几条?”周嘉曜突然出声问。
“七、七八条吧。”
“王老师真打你了吗?”
王儒,五十岁,手上两座影帝奖杯,在本片中饰演顾之明的父亲顾检。
“没有,”季崇舟顿了顿,“但有一条我后退的时候没把握好,撞倒了柜子。”
“撞到哪儿了?”
“背上。”
“受伤了吗?”
“不知道,好像是有一点点疼。”
周嘉曜松了对季崇舟手腕的钳制,从后背把他身上的黑色长袖上衣缓缓向上推,露出季崇舟白皙的皮肤,漂亮的脊骨。脊骨旁青了一大块。周嘉曜伸手轻轻揉了两下,问:“疼吗?”
季崇舟抿了下唇,说:“疼。”
“回去给你涂药。”
“好。”
“崇舟,刚刚教你的是技巧,是表象,你得再尝试更深入地共情顾之明这个角色。”
季崇舟“嗯”了一声。
周嘉曜把他的上衣拉回原来的位置,佯作漫不经心地问:“你恨过什么人吗?”
季崇舟呆了呆,说:“没有。”
“那有很讨厌的人吗?特别特别讨厌,想让他彻底消失。”
季崇舟还是说:“没有。”
周嘉曜沉默地起身,拉着季崇舟起来,说:“时间应该到了,你回去吧。”
季崇舟点了点头,拿着自己的剧本走到门口了,又回头,犹豫地说:“其实……我,恨过老天爷吧,就那年夏天,我以为我从那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特别恨,特别……委屈。不过后来遇到了你,哥,那之后我就不觉得多恨了,我觉得……”
“季老师!季老师!”场务姑娘开始喊人。
“遇见你我很幸运,我很珍惜……很珍惜这一点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运气,哥,我……”
有一瞬间,周嘉曜错觉季崇舟要说的是“我爱你”。
五年,他看着眼前的人从世事不谙的少年成长为如今挺拔、英俊、成熟、光芒万丈的青年。他荣誉加身,他盛名在外,人人都道他的寡言少语是冷酷,拒绝应酬是神秘,他是万千少女的男神,是年轻演员中的神话。
他逆光站在道具间门口,匆匆说完最后一句话:“哥,我……先走了。”
周嘉曜看季崇舟大步往光中走远,徒留自己在黑暗里。
他重新戴上口罩和鸭舌帽,走出道具间,关好门。
宁优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带着一脸紧张兮兮的隐秘兴奋:“你是……周嘉曜老师吗?周老师,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
她双手合十近乎虔诚地说:“《星影摇欲坠》和《直到落日的桑德朗》我至少各看过五十遍!真的很喜欢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您退圈十年了,很多老粉都很想你。刚刚您是在给季老师讲戏吧?呜呜呜真好还能听见您讲戏,《顽疾》您讲戏的花絮我看过一百遍!”
宁优真的开始掉眼泪,抬起手臂一边抹眼泪一边呜呜咽咽。
周嘉曜耐心地等她哭完,低声说:“谢谢你们还记得我,但我在这里的事替我保密,行吗?也别叫我的名字,我现在给崇舟做助理,你可以叫我‘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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