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天快亮了。”
顾之明跪坐在床头,握着顾检的手,脸贴在他的手上。卧室里的窗帘拉开,可以看到屋外遥远的高楼,天将亮未亮的朦胧。
顾检的嘴巴上贴着黑色的胶布,他的脚腕也被胶带缠在一起。一只手被绳子高高吊起,另一头连着吊灯。
他挣扎起来。
房车里有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季崇舟躺在上面,他并不需要太认真地演顾检,只要认真观察周嘉曜时如何演顾之明的。
周嘉曜的脸贴在他的手掌上,左脸换右脸,瞳子漆黑如深渊,眨也不眨地盯着季崇舟,那目光太专注,专注地近乎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父亲,”周嘉曜的四指抹过季崇舟的掌心,力气很大,动作却很慢,像种折磨,“你的手出汗了,好凉。我替你焐一焐。”
他握紧季崇舟的手,微微坐直一些,神情认真:“我还记得,妈妈刚去世时,你让我做饭,洗衣服,叠被子。那时候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很孝顺的孩子,夏天把席子扇凉了再请父亲就寝,冬天把被子焐热了再让父亲睡下。你和我说,我是你血脉的延续,没有你,没有我。你说,我是你意志的延伸……”
顾之明说:“我要察言观色,解你之忧,顺你之意。”
周嘉曜脸上没有表情,语调平淡。嗓音有一种奇异的微哑,稍稍发抖,能让人感觉到在克制。他的眉梢微挑,眼角几乎抑制不住喜悦的蔓延,但终于还是抑制住了。看起来好像只是额角青筋跳了一下,唇短暂地弯了一瞬又复原。
“爸爸,我知道,你活得不快乐。活着太痛苦了,我知道。”他低垂眼睑,微微皱眉,“你出了好多汗……怎么在发抖?爸爸,不用害怕。”
顾之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手帕。
周嘉曜没有帕子,只抽了张纸巾凑合。
他用力掰开顾检握拢的五指,一根一根手指,擦净汗水。
擦完,他把手帕丢在一边,继续握紧季崇舟的手。那姿势像是病床前的孝子,焦急而虔诚地等待父亲醒来。
但他的眼神很暗。
季崇舟意识到那是一种很“直”的眼神。是用力而专注的直视,每一次转动都像是跳动——总之,一看见这个人的眼神,你就能察觉,他不是正常人。
在此时此刻,周嘉曜完全变成了疯癫的顾之明,令季崇舟都觉得陌生起来。
周嘉曜额上沁出汗。他很快意识到,自嘲地笑了一声,说:“爸爸,你看,我是你的孩子,我永远无法摆脱你的影响,你出了那么多汗,弄得我也出汗了。你那么害怕,弄得我也……害怕了。”
这不是剧本里的台词。
“对了,继续说察言观色。”
他又掏出一条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朝顾检露出一个笑容。
“我想了很久,爸爸,我知道你恨透了这个世界,你觉得痛苦。所以你酗酒、对我施加暴力、你交一个又一个女朋友……又连女朋友也不放过。好不容易,你遇上真爱,想要娶苏小姐,结果苏小姐跑掉了……你一定很痛苦,我知道。”
顾检的喉咙里发出崩溃的闷声,呼吸越来越急促。
“嘘,嘘——”顾之明说,“听我说完,爸爸,在你最后的时刻,我,你的儿子陪在你身边,这一定是你期望的,毕竟我是你唯一的儿子,我身上寄予着你所有的希望,我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我考上了这个城市最好的大学,我拿奖学金,再把奖学金给你……爸爸,我是你的骄傲吗?”
顾检当然无法回答。
季崇舟几乎震惊地看着周嘉曜在问骄傲那句话的同时眼眶红起来,但没有泪。
“不论答案是什么,没关系了。”顾之明又强调了一遍,“你太痛苦了,你做的一切,伤害我的事情,我原谅你,爸爸。活着太痛苦了,我会为你解脱。”
周嘉曜松开季崇舟的手,从盒饭里抽出一支筷子,在桌上做出磨的姿势。
他的动作很从容,神情冷静。
在剧本里,磨的是刀。
顾之明举起刀,屋外天一点点亮起来,锃亮的刀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顾检眨眼躲了一下。
他彻底崩溃了。
挣扎得像是在陆地上干渴将死的鱼。
“对不起爸爸,要用一种痛苦,结束另一种痛苦。”
“不过好在,结束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剧本里,顾之明抬起刀砍向顾检,剧本外,周嘉曜抬起筷子,扎向季崇舟的脖颈——
季崇舟不是顾检,没被捆在床上。
他翻身面向车壁那一面,蜷起来,身上在刹那出了一身冷汗。
那杀气太分明。
他害怕了。
但筷子并没有扎下来。
周嘉曜把它轻轻搁回桌上,伸手在季崇舟肩上拍了一下。
季崇舟一个轻颤,缓缓回身。
“崇舟。”周嘉曜笑着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季崇舟看到他,眼眶骤然红了,他扑上去抱住周嘉曜,哽咽道:“你……刚刚太吓人了,都不像你了。”
“当然不是我啊,”周嘉曜拍了拍他的背,“我在演顾之明嘛。”
他语气轻松,但呼吸沉重。
季崇舟搂着他的脖子,他还在被惊吓的余韵里,手掌细微抖动,展开五指,上头全是周嘉曜脖子上的汗。他的黑色长袖被汗湿淋漓,能拧下水来。
“哥?”季崇舟想松开他,才发现周嘉曜抱他抱得很紧,身体颤抖得比他还厉害,“你出了好多汗,你怎么了?我……我叫锦伊来,要去医院吗?”
“不用。”
“可是……”
“只是调动了一段不太愉快的记忆,所以这个身体,它容易有点控制不住的反应,等会儿就好了,我抱你一会儿就好了。”
季崇舟甚至不敢问是什么不愉快的记忆。
他想起来上次从酒店出来,在电梯里聊了两句,到了车上,周嘉曜忽然控制不住的抖动。
这不是第一次第二次。
有些东西一旦意识到,回顾往昔,许多细节就有了意义。
在更早前就有了,但每次出现这种状况,周嘉曜都会找借口避开他。每次出现这种状况,周嘉曜会变得更加冷漠,他会自己出门,或让季崇舟出去。
季崇舟好几次都以为是他惹他生气了。
片刻后,周嘉曜平复了。
他抬手摸了摸季崇舟的脸,低声道:“不要怕我,崇舟。”
“我……不是怕你,”季崇舟说,“是怕顾之明!”
周嘉曜哈哈笑了两声:“你演顾之明呀。”
季崇舟呆了一下,说:“对哦,我演顾之明。”
“来,演给我看一遍。”
他们换了彼此的位置。
第一遍季崇舟演得支离破碎,他太关注周嘉曜的状况了,即使是在他演得支离破碎的情况下,周嘉曜的反应也越来越严重。
但即便如此,周嘉曜也只近乎冰冷地命令:“演成这样下午等着阴问渠骂你吧。再来。”
季崇舟深呼吸一口,逼迫自己进入状态。
“父亲,你的手出汗了……”
“崇舟,握紧我的手,感受,感受汗的感觉。”
“嘘,嘘——听我说完,爸爸,在你最后的时刻……”
“崇舟,要坚定,要有底气,要看着我!”
“你一定很痛苦,我知道。”
“崇舟,看着我说这句话!”
“……你太痛苦了,你做的一切,伤害我的事情,我原谅你……”
“崇舟!眼神!盯紧我!不要飘!”
季崇舟要甩开他的手,被周嘉曜眼疾手快反握住。
“哥,”他顿了顿,没有挣,只说,“我下午一定能演好,但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周嘉曜冷静问道。
季崇舟看了他一眼,小声说:“现在这样……好像在折磨你。”
周嘉曜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
他松开季崇舟,从床上起来,拉开房车的门走出去。关门前,他回身对季崇舟说:“你自己练会儿词,我去抽根烟。”
看,就是这样。
过去就是这样的。
会有无数的借口——尽管季崇舟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当初那些都是借口,抽烟,电话,消息,或者什么其他。
用这些借口离开季崇舟的视线,或者让季崇舟离开他的视线。
周嘉曜没有等到回答,便也没再等,关上门离去。
季崇舟静静地坐在原地少顷。
他起身,追出去。
车外正午的骄阳烈烈如焰。
周嘉曜蹲在房车遮出来的一小片阴影中抽烟,季崇舟跑过去,和他一起蹲着。
他从口袋里掏了柠檬糖给他:“不要抽啦,你不是要戒烟吗,吃糖吧。”
周嘉曜接过糖,只在手里握着。
季崇舟看着他,凑过去,挨得很近:“一定要抽的话,我也抽,我替你分担尼古丁和焦油。”
周嘉曜觑他一眼,哼笑一声,真的把烟递过去。
季崇舟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
周嘉曜拿回去自己吸一口。
季崇舟微微张着嘴,眼睛眨巴眨巴地等着。
周嘉曜看了看他,把烟扔脚下碾了:“分过了,让它寿终正寝吧。”
季崇舟看着那才烧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香烟,说:“哪里是寿终正寝,根本就是英年早逝。”
周嘉曜剥开柠檬糖,放嘴里。
他说:“它要回回寿终正寝,人就英年早逝了。吸烟有害健康,知不知道?”
季崇舟说:“小学生都知道。”
“所以下次不要凑过来。”
“你不抽,我就没得凑啊。”
“嗯,我不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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