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坊巷,烟火人间。
卖茶声、打铁声,灯笼铺、油纸铺,混着胭脂、汗水,一股脑地扑向一对少年男女。关幼萱大大方方地说完自己的秘密,她粉靥藏笑,往后退一步,手也负到自己身后。
斜阳铺在她的丝罗裙上,而她瞳眸幽黑,既羞窘、又好奇地观察着原霁。
原小七郎沉默是金。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作出反应。他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关幼萱,企图证明是自己听错了——
她想嫁他?!
她所有怪异行为,和敌情、细作,都没有关系。原霁威猛好战气势昂然,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一个年龄几倍于自己的男人压在沙下揍,可是面对一个柔弱的说着“我想嫁给你”的妙龄少女,他如同踩在云端一般。
昏昏然。
关幼萱拽他衣袖,将他从恍惚状态中拉回来:“你没话说么?”
原霁憋出来一个字:“……哦。”
关幼萱不满了。
她把腮儿向上一抬,向他发表意见:“你要说‘谢谢’。”
原霁一下子有了小霸王的生气,瞥向她:“我为什么要道谢?”
关幼萱声音绵软,却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旁人家女郎说想嫁你,难道不是出于对你的欣赏么?你一个‘哦’字好没诚意,你若没有态度的话,起码也要说声‘谢谢欣赏’之类的话呀。”
原霁俯脸,压迫性十足:“原来你知道跟一个男的说我想嫁你是什么意思。你好意思!不……怕羞!”
关幼萱扭过脸,撅起了嘴。
身旁少年突然正儿八经地:“谢谢啦。”
关幼萱一愣,她重新偏脸去看旁边的少年,见原霁低着头,正在观察她。
和她眼睛对上,他忽然眼神飘开。
他手背后,往前走两步,又低声别扭道:“你不怕我么?”
凉州的混世魔王,恣肆霸道,气势雄伟,煞气十足。
哪个外地来的女孩儿见到他,不吓软腿肚子呢?
原霁模糊地想:女郎们都更喜欢二哥那样风度翩翩的。
关幼萱摇头。
她追上他,乖巧补充:“你像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怎么会怕?”
原霁低头,看到她乌黑发顶,垂下的玉色脖颈。他嘴角颤了下,像是想笑,又像强忍。
他道:“你不能嫁我的。”
关幼萱:“为什么?”
原霁傲慢解释:“我二哥和你堂姐是要成亲的!我们两家联姻是真,但是你和你堂姐不能都嫁进我们家来。你的想法是白搭的。”
这般说着,原霁心里一顿,竟有些同情关幼萱——
一个小淑女对一个郎君这般说,定然是十分喜欢这个郎君。
哎、咳、啧……她怎么就喜欢了他呀。
他洋洋自得,觉得现实和梦境反着来,自己是被追的那个。
原霁浮想翩翩,既自得又不好意思时,听到关幼萱非常随意的:“那我们成亲了,你二哥和我堂姐不要成亲,不就好了么?”
原霁震惊:“婚礼都要办了!都定在一个月后了!”
有行人擦到两人中间,分开了他们。原霁没注意到,关幼萱手抓着他的衣袖,执拗地将他往自己身边扒拉。
她慢吞吞的:“只是改一下人呀,没关系的。”
原霁侧脸看她,眈眈垂视。
倾而,原霁耳根红了,他望天:“你就这般喜欢我么?”
关幼萱迷茫片刻,将自己真正的心虚含糊过去:“我不要告诉你。”
而她如此表现,更让原霁觉得她对自己情根深种。
原霁皱起眉,几次看她。
凉州的女郎们都彪悍,原霁见得多了,可是关幼萱还是这样娇滴滴的一个人……她定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向自己诉情的吧。
原霁纠结一会儿:“……我想起我有事忘了。”
关幼萱见原霁一拍掌,“突然”就有了事情要忙。他将袖子从她手中拽走,看也不看她,换个方向就急急忙忙要离开。
人声鼎沸,他步伐极快,几步便要追不上。关幼萱也不追,只喊他:“你晚上不来陪我吃酒酿圆子了么?”
原霁回头。
他目光闪烁:“……我有事。”
关幼萱没说话,眸子幽静望他,眼中水波潋滟,星光流连。那星火般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胸口如被刺扎,原霁闷声道:“我让束翼去。”
关幼萱得寸进尺:“让束翼哥带‘十步’来,好不好?”
十步,便是那只啄她眼睛的大鹰。关幼萱已经知道,那鹰是原霁亲自养大的,以后要跟着原霁一起上战场的。“十步”在原霁心中的地位,不比朋友和亲人低。
还没嫁入原家,关幼萱已经美滋滋地打算要征服“十步”了。
原霁眼神诡异地看她一会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掉头就走了。
少年郎很快混入人群,背影仿若崖岸高峻,关幼萱笑盈盈地望着。改变了想法后,她已觉得他就是自己的。
她心中雀跃欢喜:未来夫君的背影真挺拔。
未来夫君好英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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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达旦,原让忙完一整日的庶务,深夜时回府。
他一路往明堂走去,原让的贴身卫士束远,跟他报告小七郎这几日的事:“……除了审了那几个从并州逃来的人,小七郎也没做别的。对了,小七郎和未来夫人的堂妹关幼萱,倒是打得火热,经常在一起玩。大家都调侃他二人,因为之前七郎和关小娘子那什么未婚夫妻的传言,百姓们都开玩笑让小七郎娶妻……”
盘腿坐在堂中、擦着一把长刀的原霁耳朵一动,听到了堂外束远对自己的诋毁。
芳草生,春雪融。木廓角檐铁马声撞,风声猎猎穿堂。
原霁抬目,见哥哥和束远进来,他刷一下站起,不忿道:“是谁这般诋毁我名声,束远哥告诉我,我去教训!”
原让见到他就沉脸:“坐下!让你找小娘子道歉,你道成这个结果?你这不是耽误人家小娘子好名声么?”
原霁咬牙:“不是我的错。”
原让:“那为何百姓们都这样说?”
原霁本想脱口而出说是关幼萱的错,但是他蓦地想到关幼萱妙盈盈的眼睛,她悄悄在他耳边说“你要保密”……
原霁耳朵瞬间酥了一下,憋屈冷声:“我不知道。”
原让对他又气又无奈:“你呀!”
家里有这么一个喜欢闯祸的七郎,让人头痛。好在原让已经习惯,束远麻利地倒了凉茶来,原让卸下腰间刀剑,入座后,开始苦口婆心地教育弟弟。
左右不过是说惯了的那些话——“不要闯祸”“不要乱跑”“不要欺负人”“不要逗小女孩”。
原霁立在兄长面前,分明站得笔直,但眼神渐渐涣散。
等原让停顿一下,原霁迫不及待地开口打断:“你什么都不让我做我才觉得无聊,像这一次出城抓那几个并州军人的事,你多交给我,我就不会给你惹麻烦了。”
原让耐心道:“等你及冠了,上战场的机会多的是。”
树叶簌簌声落,原霁侧头,看向堂外,耳边堂哥的谆谆教诲又开始了。
烛火轻摇,重影明光照在少年长睫上,又与他晦暗的眸色混在一起。
婆娑松柏已长成,偏有高堂古树挡。
他今年才十七岁,等他及冠的一天,那得猴年马月。
原霁淡漠地:“那几个并州军人我审完了,是并州梁王派来的。他们说这么做是想和我们做生意,只是怕我们不肯,才装成漠狄人。我不信他们的话,但是将军是你,不是我,我的话不算数。
“梁王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他的人也不能乱杀。我审完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原霁迈步向外走,腰杆笔直。
束远进明堂,看主人一人坐着喝凉茶。
他忍不住唠叨:“七郎脾气还是一点不改啊……但是主子,你看小七郎都开始和小娘子一起玩了,你的婚事是不是也该上上心?当然我们知道七郎和关小娘子就是小孩子打闹,和外人说的不一样。但是以防万一,主子也该多和关大娘子走一走……”
束远啰里啰嗦:“下个月就要办婚事了。过两日老丈人就要来了。”
原让咳嗽一声:“我们的婚约不一定能成。”
束远:“那说不定也有主子不积极的缘故?女郎嘛,都喜欢男人待自己好一些。说不定关大娘子不愿成亲,是觉得郎君你常年征战不顾家。那你就要……”
被卫士念得耳朵生茧,好在已经习惯。原让便迟疑道:“……代我送一只簪子给妙仪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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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幼萱和原霁你追我赶的捉迷藏,成为凉州百姓茶前饭后一道独有的靓丽风景。小娘子活泼可亲,只原霁东躲西藏,颇不爽快。百姓们看着小儿女游戏觉得有趣,关妙仪却是看得暗自焦急。
在和妹妹谈过话后,关妙仪心中的恐惧并没有因此减轻多少。
随着她阿父要到来凉州的时间越来越近,她的婚期恐也要在阿父暴怒下提前……关幼萱和原霁的感情,真的能拯救关妙仪么?
若是不相见,若是那日没有看到那个人,关妙仪无法退亲之下,也许她就会选择嫁给原让,听话地去做原让的妻子,成为凉州和长安两大世家关系的纽带。
可是那日她分明见到了薛师望……
他立在人群中,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只想着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就放下。但那一眼是魔障,是毒刃。
造化弄人,旧日爱侣今成陌路,只是为了联姻,为了家族。关妙仪心中藏物,百爪挠心。
月明星稀,玉露徐降。
人烟罕至处,关妙仪走向那些常年在凉州和塞外之地往来的马贼。
在他们古怪的露骨的笑容下,女郎双手拢于胸前,握紧自己怀中的匕首。许久,天人交战后,她清如冰雪的面容抬起来,告诉他们:“我想和你们做一桩生意,想让你们带我去找一个人……
“这把匕首,就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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