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扑面, 四野捕风。
原霁和关幼萱一前一后地行在雪地中,关幼萱艰难地提着裙裾,踩着原霁的脚印, 跟随上他。原霁在观察地形和敌情, 等着和兄弟们汇合。
即便是狼王,在此时的凉州,也如同被束缚手脚,五感都被蒙蔽。原霁年少桀骜,两三日漫无目的的奔波之后, 精神与身体都高度紧绷、疲惫。
他一心是关幼萱的安危,一心是自己二哥的失去踪迹。这让他即使救下关幼萱, 也依然焦虑不减。原霁不回头看关幼萱跟得艰辛, 反而训斥她
“就是你这般乱跑, 才给我找麻烦。你乖乖地待在白河镇, 哪里不好你傻乎乎地冲出去干什么,牺牲你一人救整个白河镇别傻了, 他们得到你,跟我们谈判,想要的只会狮子大开口。”
“你那多余的善心省省用吧。死人从来就没有少过,就为了你我的马全损失了, 接下来又是大难题。”
关幼萱怯声“我咳咳。”
她想解释自己是为了救蒋墨,但是风雪太大, 她一张口便被雪灌住口,呛得不断咳嗽。而原霁不受影响,一路数落她。他心里的烦闷需要发泄, 但是关幼萱又何其无辜她总不是为了自己才乱跑的吧。
小淑女原本安静地听着他训话, 但他牢骚太多, 关幼萱抿起了唇。她逆着风雪快跑两步,跌跌撞撞地撞上原霁的后背。原霁一顿,停下来回头又要说她,关幼萱抬脚,就往他战靴上踩了一脚。
原霁“”
反了她了
原霁伸手提住耷拉着眼皮不看他的关幼萱,他正要折腾她,幽暗中传来军人们踩雪的脚步声。原霁立即绷住身,将关幼萱揉入自己怀中。他抬目看去,见是凉州军的兄弟们从雪林中走出,才松口气。
回来的军人们压低声音“漠狄人把马全部杀了,等他们回过神,他们就要找我们了。将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救回了小七夫人,但是马全部损失。他们被困在四野苍茫中,漠狄人反杀回来,不过是一个时间长短的问题。风雪让他们难以和援军联络,而要去青萍马场重新备马有这功夫,他们不知道被敌人杀了多少遍了。
终归到底,原霁只带了一百来人就过来追人。机动性是以战力作为牺牲的。而今机动性丧失后,他们面临的问题,更为严峻。
原霁抬头望一眼天色,他说“让漠狄人找去吧,咱们不走回头路,咱们出关。”
军人们一怔,然后猛然想到“我们去寻元帅,出关援助么但我们没有马,玉廷关下大约出了细作,我们不方便去找马。何况元帅已经失踪许久,凶多吉少”
原霁冷声打断“我有法子弄到马。”
这行人带上一个关幼萱,与马备疲惫的漠狄人捉迷藏。在原霁的指路下,漠狄人在雪林中转圈,原霁则带着己方人离开那段路,直奔出关的路径。他们没有想法子从玉廷关走,而是绕了一个路
漠狄和凉州常年打仗,但关内关外的百姓都要生活。智慧让百姓们偷偷开了一道路,两边国家都坐视不管,百姓们就在路径边放心地开了客舍,做些过往商人的生意。
这个地方,是丁野一次喝多了说漏嘴告诉原霁的。
即使此处有陷阱,原霁也希望走进陷阱。
但此处安然无波。
原霁说不出失望还是释然,与一众军人走进一家外表破旧的民间客舍。军人们行路无息,风雪让客舍的生意不好做。
“砰”木门被从外一脚踹开。
矮胖的商人趴在布满油渍的柜台前拨算盘,他惊怒抬头骂“谁这么没规矩小七郎”
首当其中立在门口、手扶在腰间刀柄上的寒衣少年,正是原霁。
而回头的商人,叫丁野。
是原霁的老熟人了。
丁野看到满客舍被凉州军人们占领。一百来个精壮的年轻军人们跟着原霁走进来,他们身上尽是血腥杀伐之气,立在屋舍中,沉默而肃冷。客舍中其他客人见到这般多的大魏军人,各个面如土色要躲开。
但是军人们迅速抽刀架在人脖子上,这里的人一个都走不了。
老丁被他们的阵势吓得面如土色。
唯一有点鲜妍的,是原霁身后的关幼萱。
丁野见到他们出现,愣一下。
老丁结巴“七郎,这是什么意思我最近没有去凉州做生意,没有得罪你啊。这处客舍还是我告诉你的,你难道要断我的财路”
原霁沉声“最近都没去凉州你跑这里,是知道玉廷关破了,只能走这条路做生意风雪这么大,你这么早就知道消息了”
老丁平日与小七郎在凉州嘻嘻哈哈,此时撞上少年阴鸷的眼神,他全身血液凝固一般,他的诧异恰到好处“七郎,这是什么话玉廷关破了我也才从你话里知道七郎大概对我有些误会,这样,七郎要出关,有什么需求,我老丁包了成不成七郎,不能因为我不是大魏人,你做什么都怀疑到我头上啊。”
原霁盯他两瞬,客舍中只听得炉火荜拨,连人的喘气声都分外低微。
好一会儿,原霁才淡漠道“我们军马丢了。”
老丁用钱买平安,一咬牙“成,明日就给您备好。”
原霁“今夜我们宿这里。”
老丁心疼钱财,却还是咬牙“成。其他人我都赶走,绝不让您受委屈。”
原霁“有我二哥的消息么”
老丁苦笑“我真不知道你们的事。不是所有漠狄人,都想打仗啊。”
原霁随口试探了他许久,这个丁野也许真的不知情,也许装的天衣无缝。但无论如何,他都从原霁这里过关了。原霁要走前,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木措知道这里么”
老丁眼神顿了不到一息,赔笑“七郎还是怀疑我啊。改日我上武威郡亲自跟元帅解释成么”
原霁捕捉到后,微妙地扯嘴笑了一下。老丁胆战心惊,以为自己的小九九被这个原家狼崽子看出来了,但是原霁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搂着他夫人就上楼梯休憩去了。
老丁松一口气。
一个军人跟在原霁身后“七郎,那个老丁是漠狄人,他出现在这里”
原霁正按着关幼萱的肩,将人往屋里送。他抬手制止军人的话,淡声“不要节外生枝。我们还要用老丁的势力。等找到二哥后再说。”
军人见原霁心里有主意,便不多说什么。他只是凝视着原霁的侧脸,突兀地感慨一句“我发现七郎真的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原霁回头。
军人笑一下“没什么,只是觉得,以后恐怕大家都不敢叫您小七了。这样,即使元帅真的我们也能放心不说了,我去安排人巡夜。”
原霁没说什么,关幼萱被他推进门。原霁压着眉目心事重重,关幼萱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一阵难受与拧巴。他们最近经历太多事,即使到现在,关幼萱都不完全明白原霁这里面临的问题是什么。
关幼萱乖巧的“夫君,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关幼萱被原霁的手压在床上,原霁“你睡吧。明日我们继续赶路。”
关幼萱抓紧时间“白河镇藏着五哥,漠狄人很可能回头,夫君你最好”
原霁安排好她,正要离开下楼,猛地回头“五哥蒋墨他在白河镇做什么你是为了他”
关幼萱解释“五哥受了重伤,漠狄人要抓他”
原霁打断“你喜欢他”
关幼萱睁大眼睛“你胡说什么”
原霁脸上暴虐浮起“我不是说过让你别理他么你中了他的计你知不知道他喜欢抢我的东西,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么”
关幼萱一愣,她柔声解释“你弄错了,因为五哥从关外逃回来,他偷了什么东西”
原霁“你开始替他说话了。你的心已经被抢走了,你更相信他。”
关幼萱“”
她愕然怔坐,不知与这样状态的原霁怎么交流。他整个人气场是混乱的,情绪是暴虐的。他眼底泛着的红血丝,几日不曾睡眠的困扰,都让他的精神过于紧张
关幼萱努力地不碰他逆鳞“我只是提醒你安排兵马援助白河镇,其余的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谈好了。”
关幼萱只是更踟蹰“只是,你要带我一起出关”
她的体力,会拖累他吧
原霁“不然呢把你留下,成为别人牵制我的力量”
关幼萱被他不屑的语气气得脸红,他实在太过小看她。经历这般大的磨难,回头来还要被他冷嘲热讽关幼萱的好脾气也不能与他交流了,她趴在床上赌气道“我累了,我要睡了”
原霁“砰”地一声甩上门离开,关幼萱趴在被褥中许久,委屈了许多功夫后,她又开始给原霁找补,反省自己的错。
关幼萱怔忡她没什么太大的错。
她最大的错,应该只是柔弱,体力不如他。她亦很努力地跟着金姨学习骑马,学习练武,她还去为了白河镇的人冒险,救蒋墨也是为了帮助凉州她这般用心,然而她依然是原霁的累赘么
这太让人沮丧了。
心中惊惧许久,委屈万分关幼萱趴在床上,默默地掉着眼泪。
争时夺刻的战局让人紧张。
原霁和军人们商量好明日赶路计划后,他也不收拾一番,趴在一楼客舍的大堂小几上,就抓紧时间闭目休憩。待他睡两个时辰,便会起来与外头巡夜的人轮换。
原霁有随时随地闭眼就睡的习惯。这种习惯让他保持最充足的体力,睡梦深沉,不会被梦魇所扰。但是这一次,两日未曾闭眼的原霁趴着睡觉中,混乱地梦到一些什么。
他自己浑浑噩噩,没有意识到是梦。梦里突然看到原让的身影,原霁心里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后,他迅速从梦中抽离出来,睁开了眼。
趴在柜台上的丁野被猛然坐直身子的原霁吓得不敢喘气,而原霁怔坐一会儿,脑中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了一个荒诞的、也许能找到原让踪迹的主意
他的梦。
他那虚无缥缈、很长时间不做的、有着严密时间线与故事逻辑、一直在向后发展的梦。
原霁并不相信这个梦的真实,他对此梦也从未上心。然而原让失去踪迹,风雪迷离,寻人救人的困难,让原霁迟疑着,想向玄学寻求帮助。
左右不过一个梦。
无用也无伤大雅。
如果真的有用他就能找到二哥了。
他需要做梦的契机
楼上关幼萱独自入睡,她亦睡得很不安稳。骤然间,门被推开,巨大的声音吵醒了关幼萱,让小女郎心跳咚咚。掩着心跳,关幼萱紧张地看去,见推开床帐坐下来的人,是原霁。
关幼萱糊涂又可爱地依偎向他,声音含糊如撒娇“夫君,你回来睡啦”
原霁拽住她肩膀“骂我。”
关幼萱“啊”
原霁“别耽误工夫,真心实意地来骂我。我需要你骂我。”
关幼萱的瞌睡被他惊跑,被他抓着肩膀,她迷蒙地看他,原霁下巴上的青茬又长了出来。他些许憔悴,眼底更多的是烦闷。他如一个野人般半夜闯进她的屋子张口就让她骂他。
多亏关幼萱是听话的性情,她绞尽脑汁“唔,你脾气比较急,容易生气。你不服输,是倔驴。你耐心不好”
原霁不耐烦“这不是骂我。你连骂人都不会你以前骂我的那些呢就那些不好听的词”
关幼萱“我不骂人的”
原霁“你骂过的你翻脸不认么”
他觉得他做梦的契机是关幼萱的“狼崽子”三个字,但是他怕自己干扰她,怕她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地说出来,他就无法做梦他要完全还原自己做梦的契机,便连提醒都不能告诉关幼萱。
他绞尽脑汁地将关幼萱往正确的方向引,但他说话那么急,抓着她的肩膀恨不得摇醒她。他凶悍的眼神在半夜里恶狼一般盯着人,关幼萱心中涌上的委屈,何其巨大
关幼萱心中难受至极。
她被他催问地烦,被逼得急,不觉脱口而出“骂就骂臭恶狼,讨厌的狼崽子”
她骂出来了
原霁眉头舒展,心情又有些复杂原来“狼崽子”,真是她用来骂他的话啊。
而关幼萱见他那副舒展眉头的模样,心中冒上的委屈更多。关幼萱眼中水雾濛濛,睡前的沮丧一同涌上,让她哽咽“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你讨厌我讨厌得让我骂你。”
原霁一愣,说“谁说的”
关幼萱找不出借口,因在此次之前,原霁并未作出让她委屈的事。可是小女郎一定要证明自己的可怜,她恼道“我梦到过的”
原霁愣愣看她雾濛濛的眼睛。
他匪夷所思,忽然之间全身发麻,洞察到了一个也许被他遗忘很久的东西
“关幼萱说她以前梦到过我。她不认识我,却拿着我的画像找来凉州。她说我是她的未婚夫君。”
“我此前从未认真思考她的话。我觉得她是在给自己的爱慕找借口但如是关幼萱做的是和我一样的梦”
原霁恍惚地问“你也梦到我娶你”
关幼萱赌气嚷道“才不是你才不会娶我呢我梦到你特别讨厌我,烦我,你讨厌我讨厌得不想娶我,晒着我,晾着我”
原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梦到”
他梦到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他费尽心思想娶她,他整日傻子一般追在她后头跑,是她不要他太多的念头涌上心房,现实和梦境的双双疑惑,让原霁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好道“我没有讨厌你。你一定是梦错了。”
关幼萱“没有,我梦得特别真啊。”
她小小地、惊讶地、睁大眼睛地,“啊”一声。因为她凶巴巴的、半夜扰她清梦的夫君俯身来,在她唇上亲一下。他亲得这么轻,又这么有意思他牙齿咬住唇,向外勾一下,“啵”一声再弹回去。
关幼萱瞬间脸红,捂住自己嘴巴。
她呆呆地仰头看他,原霁俯着脸“我不讨厌你。”
“他不喜欢你,他讨厌娶你为妻。”
“他喜欢极了你,他在心里娶了你一百遍一千遍。”
两者之间,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关幼萱被他明澈诚挚的眼睛望着,她不知所措,茫然万分,半晌才红着腮垂下了脸,只心中的怨愤,好像被他吹走了一半。留下的另一半,是因为原霁没空多说,他睡在了关幼萱身边,却不是为了与她谈心。
他倒头就睡,为了做梦。
原霁如愿以偿梦到了后续。
梦中时间线到了十月。
曾经小七郎写信给关幼萱,说十月便下江南去找她,与她说清楚两人的事。这个约定,在梦中没有成行。因为十月份,原二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毫无缘由的情况下,与陌生男人私奔了。
此前毫无征兆。
原让惊怒万分,羞耻万分
原家与关家因此事生出龃龉,原霁怒火冲天,他不可能下江南去找任何关家女郎,他只想在凉州抓住那个与人私奔、给自己二哥蒙羞的女人,质问她怎么敢这样对二哥
最先找到关妙仪的,不是原霁,而是原让。
原让中了漠狄人的陷阱,漠狄人抓住关妙仪威胁他,关妙仪的姘头薛师望找到原让,让原让救人。
漠狄人用关妙仪当人质,要凉州败在原让手中。原霁身在武威郡守城,风雪大恶,他分身乏术,即便有封嘉雪前来缓解他的压力,但元帅的失踪,让凉州人心惶惶。
原让面临老漠狄王的威胁,面对着楚楚可怜的、被漠狄人抢走的妻子。妻子流着眼泪,然而原让已经不清楚,她哭的时候,看着的男人,到底是他,还是薛师望。他与她同床共枕这般久,他可否一直是她厌恶的人
“原二,这可是原二夫人,是你此生最重要的女人你只要将玉廷关下的兵撤走,我就将你夫人还给你薛师望这个人,我们会帮你杀掉”
原让与束远并肩而立,他们被困在敌人的包围圈中。身后凉州兵千万,但是此时的原让,孤立无援,只能遥遥看着闭目落泪的关妙仪。妻子和凉州的选择题,让他脸色苍白。
原让面无表情地弯弓搭箭,手中箭只飞出,所有人未曾反应过来,原让的箭,直入关妙仪心口。
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他的选择是凉州。
原让的选择,让他自己脸色灰败,跟在原让身后的薛师望等人,呆呆地看着关妙仪的身子倒地。大片血泊漫开,她是至美的女人,死都死得那般艳丽。风声怒吼,束远拔刀,与原让一左一右地袭杀向发愣的漠狄人。
薛师望眼眸赤红,领着自己的马贼“杀”
双方混战,一个女人的生死,在此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原让一心杀漠狄王,不让任何人、任何事左右。他的七弟和封嘉雪在武威郡对抗木措时,他深陷关外,唯一的目的,便是杀了漠狄王。
漠狄王终是死在了原让手中。
原让提着老人的头颅,虚弱疲惫地立在血泊中。风雪停了,凉州的援军找到了他们的元帅。老漠狄王的死,让凉州军振奋。然而狂欢声中,薛师望手中的箭,对准了原让的后背。
原霁与封嘉雪双双赶至,原霁第一次打守城战,竟然让木措退兵。虽有封嘉雪指挥之功,但原霁满心觉得自己从此后有了威名,便有当将军的才能。
“二哥”他跳下马,飞奔向立在血海中、手提敌人头颅、面色苍白颓然的青年。
封嘉雪眯了眸。
下一刻,一支箭从后“刺”一声,插入了原让的后背。原让缓缓回头,与薛师望冰凉的眼、手中的弓对视。
“二哥”原霁喊声转而凄厉。
“砰”一声,原让倒地,倦怠万分地闭上了眼。
他从未想做将军,做元帅。凉州和七弟需要他,他不得不站出来。妻子也死了,漠狄王也死了,而原霁能够出头了。原让无情无爱,断情断爱,他此一生如同笑话,而他最想要的、想要的
一切都结束了。
原霁大汗淋漓,从梦中惊坐起。
天还蒙蒙未亮,喘气未定,原霁推起自己身旁蜷缩而睡的关幼萱“萱萱,起来。我知道二哥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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