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原霁的生辰只剩下两日, 他今年显然不可能在凉州过,也看不到凉州城中千家万户为他燃放的孔明灯。小七夫人操办了那么久,最后也无法主持最重要那夜。
然而关幼萱不在乎他
他爱怎么过生辰就怎么过
骑了一日的马, 关幼萱精疲力尽, 却也有些兴奋。好的老师会感染学生的情绪原霁教她骑马与旁人不同, 他让她感受到“无拘无束”的驰骋之乐。
代价便是,腿部酸痛。
关幼萱坐在炉火旁的矮床上, 低头轻轻捶打自己的小腿。床帏轻轻搭在她裙裾上,她抬头看看, 见屋中简朴干净,侍从们都不在, 只有自己一人。
而她知道原霁和李泗去赛马了。
小女郎悄悄雀跃一下,优雅地站起来, 走向床榻。
尚是黄昏之时,关幼萱便趴在了柔软的床褥间。她踢掉镶着珍珠的珠履绣鞋,舒适至极地抱着被子, 蹭了蹭脸, 再不想起来。没有人看着的时候, 小淑女也可以不优雅。她手在枕下摸呀摸, 摸到一本画册, 摊在了自己面前的褥子上。
关幼萱手托着腮, 小腿踢打着翘了起来。裙尾卷起来, 粉色纱幔蹭着她乳色的小腿肚。她闲适无比地享受独自一人看画册的快乐, 毫不讲究的姿势, 更让她获得隐秘的享受。
忽而珠帘噼里啪啦一通响, 原霁人未至、声先到“萱萱”
什么冤孽为什么又来了
关幼萱慌张地藏起自己的画册、放下自己卷起来的裙裾, 又整理自己的衣容。她扭身向外看时, 仍有些目色迷离。原霁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手臂间挽着一道红底白绒的斗篷。
关幼萱不高兴“说了私下里不想理你,你回来干什么”
原霁心情倒好,他目中呈现一副“拿你没办法”的眼神。他作出成熟样子来,宠爱道“你不理我没关系,我理你就行。萱萱,把斗篷穿上。”
关幼萱抗拒“不穿你又想拉着我去哪里我骑了一天的马,我腿疼,我晚上不想出门。”
原霁坐在榻上,伸臂将那躲藏的小妻子揽入怀中。他将红斗篷往她身上罩,手趁机在她颈下轻捻一下。雪色蓬蓬,清光凛凛。关幼萱刷红脸,惊怒地瞪大眼睛。原霁已经用红斗篷把她抱了起来。
关幼萱“放开我”
原霁哄她“夫君带你去个好地方。”
关幼萱全程噘着嘴,很是不悦。她被原霁带出他们的住舍,他便要她跳上他后背,他来背她。原霁哄道“你不是腿疼么我背你,你就不用走路了。”
关幼萱不情不愿“我不想和你出门。”
原霁“忍一忍嘛。”
他终是背着她,掩人耳目地用轻功疾行,离开了钟山地段。关幼萱心惊他这是要去哪里,明明他不能随便乱跑。她怕人发现他们,便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而原霁的轻功何其快,关幼萱再不喜欢,也只能将脸紧紧贴着他后颈,才能抵抗四面袭来的冷风。
关幼萱披着斗篷,紧搂着他脖颈。她被冻得齿间哆嗦“我们去哪里啊”
原霁得意她的依靠,嘴角微翘。他道“嘘”
向来听话的小淑女,果然一句话都不多问了。
关幼萱一路被原霁背着,他用轻功疾行了许久。关幼萱耳尖被风刮得发麻、生疼,再到僵得已经感受不到疼,她深切体会到自己夫君的好体力她被背着都开始浑身僵硬得不舒服,原霁的气息在黑夜中却平稳绵长,丝毫不乱。
关幼萱脸贴在他颈上,搂他脖颈再紧一分。如果不是他欺骗她的悬案让她不能心安,她便要再次为他心动了。
不知在黑夜中奔跑了多久,渐渐的,眼前能看到光了。关幼萱揉揉眼睛,随着原霁的动作而仰头,看到高耸的墙头,墙头上的卫兵身影晃动。原霁背着她在墙下绕,关幼萱茫然地看着他带着她躲入了云翳掩着的墙下松柏树角。
原霁寻到了墙头卫兵换岗的间歇功夫,他低声“抱紧我。”
少年长身一纵,他如泥鳅一般身法灵活,手与脚攀着墙,向上一纵数丈,再手攀着石砖身子一旋,躲开上方卫兵向下看的目光。头顶目光移开,少年再次向上攀爬数丈
关幼萱看傻了。
头顶的灯笼光越来越亮,墙头越来越高,迟钝的关幼萱才反应过来“这不会是长安城门吧”
原霁“嘘”
关幼萱一口气卡在喉咙中,被自己夫君吓得震惊万分。原霁打仗时勇猛无敌,兵行险招、奇招,可他到了长安城,竟然还敢这样。他就那般自信他的武力么万一他们被抓到了呢
长安城人就将他们当做刺客,当做细作吧
哪有堂堂将军,放着正门不走,半夜爬墙的道理
不,原霁他也不能走正门长乐长公主说过像他这种将军,非召不能入长安。那原霁,简直是找死。他自己找死无所谓,他拉着关幼萱一起找死。
关幼萱自认出这是长安城门后,便紧张万分。她既怕原霁带着她从墙头摔下去,又怕头顶梭巡的卫士发现他们。她心里还埋怨原霁,好好的在钟山脚下混一混马球赛不好么,来长安城做什么。
这般紧张心情,并未传达给原霁。
原霁的气息仍然不乱,他敏锐的身手和强锐的观察力,让长安城这座城墙,在他眼中简单易攀。长安城墙不是为了御敌而建,这便给他攀爬带来了无数助益。关幼萱兀自忧心忡忡,原霁脚落到平地上时,气息都不乱一下。
长安城灯火寥寥,宵禁之后,这座城在暗夜中,只有少数几坊尚灯火通明。
他们偷偷混入了长安城,原霁又是几次在屋顶上跳跃,翻墙过了几道坊。关幼萱已然习惯,她脸埋在夫君的脖颈间,当着鸵鸟,说服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如果被抓了,都是原霁的错。
原霁轻声“萱萱,我们到了。”
他将后背上的小娘子放下,转身帮她整理斗篷。二人站在一处破旧的城隍庙前,屋檐下濛濛的灯火,照耀着女孩儿仰起来的面容。原霁俯眼,目色不定地轻轻用指腹搓过关幼萱的脸颊。
可惜他没有拿幕离来,为她遮掩美貌。
她娇艳欲滴,徐徐绽放,美貌一日比一日惊人。她几分空灵的承载一切的明眸,比天上所有星辰加起来都要明亮好看。
关幼萱在他的凝视下,用手背擦了下自己的脸“我脸上落灰了么”
原霁移开目光“没有。”
他搂着她,将她往破败的庙里带。原霁看到院中杂草丛生,几座庙宇的木门被雷电劈得倒在地上,院中间的荷花池也早已枯萎。他对此环境分外满意,说道“今夜我们就在此歇息吧。”
关幼萱噘嘴“哼我不愿意又有什么用,人都被你带来了。”
原霁哈哈大笑,他弯身俯脸凑来,便要亲斗篷下的女孩儿。关幼萱冷不丁被他亲嘴儿,清脆地“啵”一声,她心跳随之剧烈一颤。关幼萱慌张掩饰,她侧过身躲开他,避免自己的心动“我要睡觉了”
原霁大方伸手臂“夫君抱你睡”
关幼萱委委屈屈地窝在原霁的怀中,被他抱着在庙中的稻草堆上凑合了一夜。因他不能明示自己的身份,关幼萱只能跟着他受委屈。好在关幼萱埋怨他的地方在其他方面,她性情素来好,这么点儿不如意,关幼萱并没介意。
清早时分,有乞儿来城隍庙中歇脚,看到位置早被人占了。他们正要质问,对上原霁的目光,原霁对他们颔首,那睥睨傲然之势、锐不可当的眼神,让乞儿们纠结一分后,决定不惹事,转头出去找其他地方歇脚。
等听不到脚步声了,原霁再排除掉四周可能惊到关幼萱的危险,他这才轻声细语地摇关幼萱的肩膀“萱萱,起来了,咱们出去玩儿。”
关幼萱闭眼,困顿地不想睁眼。她呜呜咽咽地搂住他脖颈,往他怀中蹭,又稀里糊涂地仰头乱亲他下巴,希冀他放过自己。小女郎哈欠连连“夫君,我不想起来,我好困”
一只兔子不停地拱自己,原霁被拱得身心舒畅,心被揉得软成一团。他恨不得躺倒任她强。然而他不能。
原霁铁石心肠地推她肩,在她耳边小声“萱萱,别睡了,起来吧。咱们是偷偷来长安的,回头还得悄悄溜走。早点儿玩完早点儿回去,别被人发现了。”
关幼萱被他吵了半天,恼道“都怪你你到底要带我干什么”
原霁“玩儿啊。”
他说“你没有来过长安吧长安是大魏最繁华的地方,全天下百姓都想来天子脚下见识。可是我是凉州的将军,没有召见,我不能轻易带着你来长安,不能让你在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住下。我只有兵败、成为囚徒,或为人忌惮到极致,才有可能来这里。但到了那一天,来长安又有什么趣儿
“我小时候就住在长安,我知道这里有多少新奇的、好玩的东西。我想带你看,让你也玩一玩。”
他絮絮叨叨,他怀中的关幼萱,睫毛颤抖,缓缓地睁开了眼。她干净的眼眸凝视着自己这个兴奋起来的夫君,他年少的坚毅面孔上,尽是对她的讨好,与迫不及待的分享
他想将自己的所有分享给她。
他有的,便想让她一起有。
原霁和关幼萱牵着手,从东市玩到西市。
他们路过皇城,在城墙脚下,原霁指着皇城内高处的一座楼,说那是“花萼相辉楼”。他言辞笃定“皇帝陛下无事时就喜欢在那里,他打开窗子,就能看到城中的百姓,他的子民。我小时候还在这里见过他不过听说他这些年生病得多,身体不好,应该不会再在这里住了吧”
原霁这般怀疑着,关幼萱仰头,便看到他手指的楼阁上,一扇门窗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站在那里。关幼萱正稀奇那是不是皇帝,原霁大叫一声“不好”,拉着关幼萱就甩开脚步溜走。
他惊疑不定“万一真是皇帝呢万一他认出我来了怎么办”
关幼萱“他怎么会认得你夫君你不是长在凉州么陛下又没有去过凉州。”
原霁责怪地看她一眼“我都说我小时候来过这里,我、我原淮野说不定还带着我见过陛下,毕竟长乐公主是皇帝的妹妹我还是很有名气的。我又这么英俊,皇帝万一真的认得我呢”
关幼萱见他说起自己父亲的关系,吞吞吐吐,她不想他难受,便“哦”一声,抿嘴笑“你是自大狂。你长得才没那般好看。”
小淑女撒开他的手,扭身便走。原霁一怔,他目色阴晴不定地追上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莫不是觉得蒋墨才长得好看我告诉你,我讨厌他,我不许你喜欢他”
关幼萱衣袂微扬,低垂螓首,笑意柔婉。她是绽放的明丽花儿,原霁追随着她,她只兀自不理,美丽自怜。
长安城越繁华,来自四面八方的异族客人便越多。这是一座包容的古城,百姓们的口音天南地北。关幼萱和原霁身置其中,她听到熟悉的胡人腔调时,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胡汉杂居的凉州。
关幼萱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些胡人,她手被原霁牵住“萱萱,这边”
原霁带她去排队买刚烤出来的古楼子,焦香酥脆的饼咬一口,满齿皆香,关幼萱弯起了眸。原霁便又带她吃樱桃荜拨、麻椒粒饼、橘皮胡桃多的是她咬一口,剩下的就给了原霁。
他三口两口地吃完,嘴角沾着芝麻粒,关幼萱踮脚抱住他的腰身,拿帕子给他擦嘴。
关幼萱忘记了自己对他的排斥,起初是他强硬地非要拉着她的手走路,后来是她追着他,牵着他的衣袖,柔声嘀咕“夫君、夫君,你不要走那么快,你等等我”
她娇贵地跟他撒娇“我吃不完了,你吃吧”
门前酒坊,酒香四溢。原霁耸鼻子,他领着关幼萱站在外头,向往地看着貌美胡姬从清澈的酒瓮中舀出清液,灌满酒坛。胡姬嘀嘀咕咕地说自家酿的酒如何香如何醇,原霁的馋瘾被勾起,却又顾忌着关幼萱,犹疑着该不该沽酒。
关幼萱低着头,手中的一方帕子抱着铜板,她认真地一枚一枚数铜板,大方地告诉原霁“你去买酒吧,我们有钱的”
原霁阴郁道“我们没钱。我出凉州时,没有带银钱。”
关幼萱“我把耳坠送去当铺”
原霁当即否道“不行”
他低头看自己腰间的刀,开始迟疑。他想自己的刀反正不怎么出鞘,卖了就卖了可若是卖了,万一到他需要用刀的时候呢原霁武力高强,他与人动武时很少抽刀,但一旦需要抽刀,便说明情况
原霁心痛放弃“算了,不喝酒了。”
他拉着关幼萱要走,关幼萱却不肯走。
二人立在酒肆外争执时,后方传来一个老人吃惊又带着几分喜色的声音“这、这、这是小七么”
原霁和关幼萱扭头,看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翁抚着胡须,目光灼灼地盯着原霁。关幼萱还没看清这人,原霁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掉头就跑。原霁大声“你认错人了”
那老翁原本半信半疑,看到如此反应,还有何迟疑的他迈步就要追,可小狼崽撒脚丫子跑起来,半百老人怎么追的上
老翁气得脱鞋扔砸过去,跳脚大骂“你给我回来不回来,我就找你阿父告状找你阿父评理混小子你什么时候回到长安了”
原霁和关幼萱到底被老翁威胁着,去老人家中做客了。
原霁这才不甘愿地告诉关幼萱“那老头儿如果一直官职没变的话,他就是兵部尚书。原淮野就在他手下任职的”
坐在席上跟自己小妻子说话的原霁,后脑勺被老翁重重一拍,老翁喝道“什么原淮野那是你父亲,要叫阿父个头这么大了,都娶妻了,眼见自己也要当父亲了,怎么学不会礼数”
原霁嗤一声,看眼关幼萱平坦的小腹。
他腹诽道萱萱家人还想带走她呢。他哪来的父亲可做。
而关幼萱起身,礼貌而热忱地扶老人入座,又娇滴滴地介绍自己,再红着脸结结巴巴解释为什么自己和原霁会在长安城她悄悄地、抱怨地瞪原霁几眼,原霁对她扬眉扮个鬼脸,小女郎匆忙别过头,不敢看他。
老翁点头,招呼二人用茶,让二人留下用膳。双方不自觉地说起钟山脚下的马球赛,这位兵部尚书叹道“如今我年纪大了,兵部的事都是你父亲在管。怕马球赛出乱子,我便派你父亲去钟山,没想到你父亲能和你重逢小七,你有跟你父亲请过安么”
原霁淡声“我们不提他。”
老翁盯着他半晌,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不肯原谅他么他对你的喜爱和关照,感动不了你半分么”
原霁缓缓抬脸,重复道“提他我就走。”
老翁怔忡。
他沉默良久,说“凉州是混乱的地方,连年战乱逼得百姓不喜朝廷,多生事端、叛乱,朝廷又因此厌烦凉州。夹在长安和漠狄之间,凉州这些年,是苦了些,我是知道的。你们原家的儿郎,都不容易”
原霁站了起来。
他说“这些我都知道,您不用重复告诉我。您想替原淮野说话,我也理解您同情他。但是我和他不可能和解,您不必白费苦心。茶水太热,我太冲动,我出去冷静一下。”
他礼貌离席,走得毫不犹豫。席上的老翁和关幼萱面面相觑半天,关幼萱慢半拍地跟着起来,不好意思道“我去看看夫君。”
老翁道“你可以劝”
关幼萱柔声“我与夫君站在一边。”
原霁立在院中庭树下,目光平直,背影挺拔。草木声窸窣,关幼萱提着裙裾走到了他身后,她看着他背影半晌,伸手,轻轻勾住他衣袖,扯了扯。
原霁巍然不动。
关幼萱拉着他的衣袖,也不说话。
沉默了许久,原霁轻声“萱萱,我太固执了么”
关幼萱怔忡,道“不。”
原霁自说自话,自嘲道“其实,尚书大人多虑了。他想向我解释凉州的特殊情况,想让我理解我父亲的不得已。我其实理解,我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在我们见过那位老兵,我已经猜出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漠狄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敌我自相残杀。朝廷猜忌,兵士受辱,原家下一代的儿郎没有长成原家认清自己在朝中没有声音为自己说话,原家会想,如果有人在朝中照应,原家和凉州百姓,会不会过得容易一些
“那么,已经无法上战场的我阿父,就退到了长安。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只有被猜忌,或者被废了,我原家儿郎,才会留在长安。我无比理解、我格外清楚我阿父为了守卫凉州,牺牲了自己的一生。”
原霁眼眸赤红,他声音带几分哑“可是那又怎样”
他回头,望着关幼萱。他声音颤抖“但凡见过我阿母,但凡认识我阿母谁能不说,我阿母才是最无辜的原淮野很可怜,很可悲,可我阿母,太苦了
“萱萱,我母亲病重的最后时光,她教我认字。她教我写诗,写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我哭得写不下去,她握着我的手,慢慢放开。我知道她不舍得我,我见到她病重的样子,她再也等不到我长大。我阿母被困守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在强撑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同情原淮野,我也能理解。但我依然要站在我阿母这边,永远地恨他。
“我知他艰难,可是阿母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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