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无情道

    之前在风山秘境中做的那个预知梦是断断续续的,很多细节醒来都已淡忘。

    梦中的薛宁,是个沉郁寡言,铁血独断的少年,那时的他已被天元道宗宗主收为亲传弟子,入修文院,成为司掌一宗戒律的执戒大弟子。

    可现实中的薛宁……

    铁血独断暂时没看出来,平秀只看出他脾气古怪,个性孤僻,又特别容易炸毛,就像小时候她义父家后院的那只流浪猫,虽然怎么也养不熟,可三不五时还是会回来讨食,并且还胆大包天,擅自将整座医馆都纳入它的领地。

    它,活得孤独又凶悍。

    啧,麻烦啊。

    以平秀有限的人生见识来看,所有男人里,最难搞的是这一款,最好搞的也是这一款。

    说难搞,是因为这种男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难以下手。

    说好搞,是因为只要找到一点突破口,就能俘获他的心。只要击中他心房,他就能为你抛头颅,洒热血,舍生忘死。

    但是这个突破口在哪呢?

    平秀抬手往眉骨上一搭,扬起脸看了眼日头,问薛宁:“薛师兄,你这剑还要洗多久啊?”

    太阳真大啊,快晒傻了都。

    薛宁不理她。

    平秀也习惯了,从芥子袋里拿出一把竹马扎,找了块平坦的地面放好,撑开五行天罗伞,抱着阿呆往马扎上一坐,就开始磕瓜子了。

    此地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正午的日头热辣辣地照在人身上,少年纵是有冰肌玉骨,鼻尖上也不由沁出一层薄汗。

    平秀坐在旁边,专心磕瓜子喂阿呆,偶尔转头打量薛宁一眼。

    过了会,她忽然悄悄将马扎移近了些,五行天罗伞挨靠的肩膀从左肩换到右肩,伞盖微微一侧,在少年身上落下一片阴凉的暗影。

    薛宁手上动作一顿,冷淡地说道:“拿开。”

    平秀轻笑:“薛师兄到底为什么这般讨厌我?薛师兄回答了,我就把伞拿走。”

    薛宁把剑从清凉的溪水中抽出来,取出一块擦剑的布巾,细细将剑上的水渍吸干。

    外人皆言薛宁是剑道院这一辈中的俊秀之才,有望成为新一代剑道四杰,也是最有望承接宗主道统的人选之一。

    但其实薛宁从一开始选修的就不是剑道,而是无情道。

    太上忘情,方成大道。

    忘情二字,便是无情道的要义。

    修剑道,最重要的一道关卡便是铸剑心,修无情道也一样。

    但最近薛宁冲击了几次铸心之劫,全都失败了。

    无情道铸心之难,为各家道统之最。

    因为极难入道,所以后来这支道统便渐渐没落了。但一旦入了道,修行一日千里,中界史上记载最年轻的得道修士,修的便是无情道,那人入道后仅用了二十年就飞升了。

    尽管此人入道的法子不是很光彩,但也算是为修无情道的后来者另辟蹊径,找到一条铸心的捷径。

    那就是——放纵自己爱上一样事物,或者一个人,等到铸心之劫再将其彻底毁去。

    毁灭心头至爱的痛苦越大,铸心成功的可能就越高。

    那个最年轻的得道修士,便是通过“杀妻证道”这样的方式斩却尘缘,铸成道心。

    薛宁虽修无情道,却对这样的行为很不耻。

    所以他的选择是先修剑道,炼本命灵剑,然后再通过摧毁本命灵剑的方式铸心。

    杀妻证道算什么本事,有种杀自己。

    不过按照本命灵剑是剑修“老婆”的说法来看,薛宁走的这条路,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另类的“杀妻证道”了。

    只不过这条路太过凶险,一旦稍有差池,铸心不成,剑道亦毁,多年苦修,付诸东流。

    平秀的出现,对于薛宁近来不稳的心境来说,是个危险的存在——她轻而易举地便挑得他心绪波动,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这种波动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便是监药长老那样的人,薛宁都不曾生出厌恶之感,顶多是瞧不起罢了。

    可眼前这个少女,你要说她有多可恶,多罪孽难赎吧,倒也没有,可薛宁就是难以自抑地讨厌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抵触和她密切接触。

    野兽本能的直觉告诉他,这很危险。

    薛宁擦干剑,掐动剑诀,诛心剑化为十二枚金光流璀的剑丸钻入他袖中,在他手腕上结成一条黑色珠串,每颗珠子上都带有丝丝血色印痕,而每一道血丝,都代表一只丧生剑下的恶妖。

    薛宁拾起草地上的传音纸鹤,拨开五行天罗伞站起来,对平秀的问题避而不答。

    “余师伯命我带你到弟子会登记入籍,领弟子信令,你跟我来。”

    平秀收起小马扎和五行天罗伞,把阿呆放到肩上,伸了个懒腰。

    这薛宁总算肯走了,她才在这里坐了一会,就已经被山蚊子咬出了好几个肿包,再待下去,她可就恕不奉陪了。

    弟子会和书院在同一座山脉上。

    从梅峰向西而行十七里,便见一片广阔大湖,湖中孤峰兀立,高耸入云,一条银亮的瀑布如九天悬河,从峰腰处倾泻而下,坠入湖中,似洪流奔泄,激起水波数丈,白浪滚滚。

    峰顶云雾渺渺,隐约可见殿宇连绵,霞光宝气,气势恢宏。

    湖边渡口里停泊着几条乌蓬小船,薛宁带平秀上了船,解开绊索,取出弟子信令往船首法阵上一按,乌蓬小船破浪而去,快逾箭矢。

    巨大的水流砸在湖面上,水声轰隆,如惊雷轰鸣,震得平秀耳朵生疼。

    乌蓬小船加快速度,径直冲向瀑布。

    平秀没有来过弟子会,不知此中关窍,见状低呼一声,忍不住撑开五行天罗伞,将薛宁一起罩入其中。

    这么大的水流,这么莽头莽脑地冲过去,船都要被冲破了吧。

    谁知就在船头碰到瀑布的瞬间,船身外围忽然张开一道七彩结界,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瀑布扒开,白色的水帘缓缓朝两边分开。

    乌蓬小船“嗖”的一声穿过瀑布,进到一个幽暗的山洞中。

    平秀有点尴尬地收起伞,干笑道:“我是觉得太晒了,撑开挡挡太阳。”

    她才不要薛宁看出她是没有见识呢。

    薛宁不置可否,只道:“下船。”

    平秀环顾四周,发现船已停靠在一片石台附近。

    山洞中峭壁如削,正对二人的岩壁上开凿了一条窄小的石梯,环绕山壁,蜿蜒向上。

    平秀顺着那道石梯往上看,仰到脖子发酸,才发现这个山洞就像有人从山顶往山峰中间戳了个洞,整个山洞直上直下,明亮的天光从峰顶洒入,落到洞底,已经剩不下多少光亮。

    薛宁率下跳下船,平秀也跟在他身后下了船。

    弟子会所在的神剑峰布有禁空和限制灵力的法阵,不能御剑上山,也不能在神剑峰范围内使用大型法术,所以二人只能从“足下阶”爬上去。

    哦,足下阶就是平秀刚刚看到的那条石阶,非常非常长,平秀都数不清她到底爬了多少级石阶了,反正等她爬得快吐了,才爬到峰顶,抬头一看,天都快黑了。

    后来平秀才知道,如果是已入籍的弟子,可以传信让上头的人放下纵云梯——就是一个长得像兽笼的大铁笼子,然后让神剑峰上值守的弟子把自己拉上去,这样就可以不用爬石梯了。

    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来,她还没有入籍,人家弟子会不认她,所以她只能苦逼地爬上去。

    所以薛宁这人倒也不算一无是处,他明明可以搭纵云梯上去,但为了给平秀带路,还是陪她爬了一程。

    从石梯出来,跳到观星台上时,平秀两条腿都是软的,她扶着白玉石栏,气喘如牛,再转头看看薛宁,发现他脸不红,气不喘,不由气得银牙暗咬。

    不要怪她多想,她总怀疑薛宁是故意折腾她!

    二人才到峰顶,明悟殿中就有两个身着藏蓝道袍的小弟子迎出来。

    “薛师兄今日所来何事?”

    薛宁指了指平秀:“我带她来入籍。”

    说完迈开脚步,熟门熟路地往明悟殿中走去。

    平秀跟在他身后,穿过三重殿门,来到一处敞亮的大殿中。

    只见大殿中书架林立,书盈四壁,积简充栋,藻井中间坠下一盏仙鹤拜寿的青铜灯盏,灯盏上点着九九八十一盏烛火,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堂堂的。

    大殿中央,两排长桌横列,每张长桌上都立着一块木牌,写明此处究竟办理何项事务。

    平秀一眼望去,看到有“入籍”、“请假”、“勾罚”、“贡献”、“历练”……等等。

    薛宁未用神识视物,只用感觉判断一下方向,脚步一转,向南而去,不偏不倚地走到正对南殿门的第一张长桌前,屈指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道:“入籍。”

    平秀看到长桌后的官帽椅中坐着一个紫衣少年,那少年两手分开搭在扶手上,一双长腿交叠,吊儿郎当地伸到桌面。

    少年背靠椅背,仰面躺着,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花名册,呼吸有些重,看样子竟是睡得很熟,薛宁敲了桌子都没能惊醒他。

    对比其他值守弟子的兢兢业业,这少年可以算是玩忽职守得非常明目张胆了。

    薛宁依旧是那副冷心冷面的样子,忽而一掌拍在桌上,微微沉声道:“姚少游!”

    少年双肩一震,像是突然被吓醒,懒洋洋地把花名册从脸上拿下来,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拽得二八五万,不甚客气地说道:“是薛师弟呀,入籍就入籍,做什么吓人呢……”

    话说到这里,忽然住口,神不守舍地看向薛宁身后。

    平秀温和地朝姚少游一笑,甜甜道:“姚师兄,我是章台冯家弟子,今年来天元道宗游学,今日特来入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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