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蒙蒙的天，褐色的上空弥漫着很浓重的工业化味道。
昏黄的路灯透过大雾在一块一块接连的石板路上倒映出淡淡的痕迹，没有什么风，路边的树掉落下大片的残叶，似乎也没什么人打扫，就连每隔几百米的休息木长椅上，都堆满了枯黄的落叶。
明烨把毛毡帽向额头下压低了一些，这个世纪的绅士们在外出时都喜欢佩带手杖，虽然他的腿没有瘸也没有跛，但为了不那么突兀，也为了在这深夜里看起来像是个匆匆而行的普通人，他也把手里拿着一副权杖，并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白天漂亮的花店早已经关闭，明烨抬头看了眼花店上用花体英文写着的“FLOWER”几个很具有识别性的字母，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怅然，
紧接着拐进了后方的小巷子里。
BARs的门店招牌依旧在雾蒙蒙的深夜中微弱闪亮着。
明烨慢慢走了过去，
推开了陈旧的木门。
叮铃叮铃——
挂在门口的风铃在漫漫长夜中发出有些沙哑的响音。
没有“欢迎光临”等问候的话语，窄窄的店里，L型的吧台前坐着两位与他差不多模样的年轻男子，都在静静地喝着酒。
吧台内侧，陌生的调酒师在调制着不知名的酒。
“GOD FATHER，谢谢。”
明烨将外大衣脱下，挂在身后的墙壁挂钩上，同时拉开距离很近的吧台外侧的高脚圆凳，与另两位男子隔了一个位置的距离，坐了下来。
吧台面上依旧是一摞报纸。
上面的报道早已经不是上一次来的时候，那些“连环杀人案”的新闻了。明烨在来的路上大致算了算，一天等于一年，距离上一次在此处见到巴洛教授，按照现实世界的时间来计算，应该是已经过去了20天左右，
在子世界中，也就是已经过去了20年。
“之前刚是听总司令说，在傀儡树系统中的虚拟世界里，是没有时间记录的，果然听闻不如亲身一见。”旁边长的十分可爱的那个男孩子拿起最上方的报纸，
报纸上明明写了日期，但怎么看都却看不懂今天到底是几月几号。
“我们进入子世界时，世界元素原核会对大脑皮层的SWVH四个区域产生相应的影响，看不懂日期应该是对于V区时间部分进行了削弱。”
明烨一遍等他的酒，一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回答他，
“虚拟世界中的人却对此不会有任何感觉，他们就是认为自己很正常的一天接着一天过下去。”
“那要是我们问起他们今夕是何夕，他们该不会直接程序性死机了吧……”
“这倒不会。”明烨一笑，“他们肯定还是会告诉你年月日的，但你根本听不懂。”
“大脑皮层的H区也给影响到了。”
“对。”
“不断重复着这一个世纪，明明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却依旧停留在1800-1900年之间，就跟我们玩游戏，游戏外面过去了多少年，只要游戏设计人不更新游戏中的日期，就算游戏白天黑夜的交替，游戏中的世界依旧只能在源程序设定的时间段内，而游戏中的人物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世界时间是密封的，不流通。”
“……是这样的。”
“纸片人的悲哀。”
“你平日里看小说不也是这样吗？一本小说里的角色，他们永远都活在作者给他们安排好的时间里，打开某一页就是他们某个阶段，看完了整本书，他们的时间也随之停止在了‘全文完’这三个字那一刻。创造出来的世界，不都是如此。”
明烨很少一口气对外人说这么多话，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男孩自己又低下了头默默喝酒，明烨目光随之瞥了眼报纸上的日期，
目光中微微划过一丝惊讶。
“先生，您的酒。”
调酒师将装着冰球的杯子放到了他面前的水晶杯垫上。
“哦，谢谢。”明烨收起那一点不正常的神色，对着调酒师点点头。这位调酒师已经不是半个多月前他来此处见到的那位，
也是，在子世界中都已经过去了20年，物是人非罢了。
明烨摇晃着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味道倒是和从前一样。”
调酒师闻声，抬起了头。
明烨对上了他的目光。
调酒师看向明烨的眼中，似乎有什么想要表达的，
但在隐忍。
明烨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把杯子中的冰球摇晃的喀拉喀拉响，淡淡开口道，
“您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先生……”
调酒师用吧台内侧挂钩上的抹布擦了擦手，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像是这话真的很艰难从口里说出来般，张了张嘴，又抿了下嘴唇把话吞了回去。
明烨倒也不急，现在看来，已经到达BARs的只有他和另两位助理专员。
还有一位助理专员，以及林斯兰，都还没有到达。
他有大把的时间来等待，等待这位他应该是从未见过的调酒师开口。
调酒师又收拾了一会儿吧台上的东西，把所有金色透明色的酒瓶规整到位，拿着抹布把身后的酒柜反反复复擦了好几遍。
实木柜子都快要擦的反光了，他终于停下了手。
走回到明烨面前，
又用抹布把自己的手擦了擦。
“先生……”
他鼓起勇气，正视明烨的双眼，
“我以前，见过您……”
明烨一愣，
手中摇晃着的玻璃酒杯停止了晃动，里面的冰球沿着惯性与杯壁碰撞，溅起淡淡的黄色酒液。
“是吗？”
他有些意外。
紧接着放下手中的杯子，正襟危坐，借着酒吧里昏暗的灯光，明烨又仔仔细细把眼前这名调酒师从上到下给打量了一遍：
二十岁左右的脸庞，无论是外形还是神态，无一不透露出很是稚嫩的模样。
“敢问阁下今年的年龄？”
“十八岁。”
“……”
那就不可能是见过了！
按照明烨对子世界的时间计算，距离上一次出现在A子世界，至少过去了20年，而眼前这人年仅十八岁，他就算打娘胎里跟随他妈妈在肚子里的时候，加起来也不过十九年。
二十年前这个调酒师连受精卵都还没形成，怎么可能见过他！
“先生，您是不是想错了？”明烨摇摇头，“我们不可能见过面的，应该是您把我与其他客人记混了。”
“不会错的，先生。”那调酒师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动作，从吧台内侧的柜子下方，突然取出来一张折叠的东西。
明烨眼角一瞥，
是一份折叠规整的报纸。
看颜色，不难推断出这报纸应该有一些年份了。
“这是……？”
“四年前，您曾经在此间酒吧，与一名叫做‘柯尔伯格·巴洛’的教授，坐在一起喝酒过。不知道这件事您还有没有印象？”
“四年前？？？”明烨一愣。
“对……就是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我记得清清楚楚。”那调酒师将陈旧的报纸小心翼翼展开，画面上的今日头条，用黑体英文赫然写着“皇家理工学院又一教授被杀”几个黑色字母。
“就在您那夜离开酒吧后不到一个时辰，巴洛教授就被杀害在了距离酒吧一公里以内的街道上。”
明烨瞳孔一震。
那年轻的调酒师继续说道，
“当时我正在后屋帮助我的老师、也就是当天晚上在吧台前为你们调酒的那位年长调酒师，帮助他对进货的酒水原浆进行分批存货，所以一晚上都是老师在外面与你们打交道，我一直在后房，你们看不到我，但我能透过门缝隙看到酒吧内的状况。”
“巴洛教授走后不久，接近酒吧闭馆的时间，酒吧内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子。”
“我透过门缝隙，看到了那名男子，浑身是血，手里拿着一把刀。”
“那人对老师说‘巴洛教授已经死了，是他杀的’。”
“！”
“紧接着，那名黑衣人，就用那把沾满了鲜血的匕首，将我老师、也就是那夜为你们调酒的调酒师，残忍杀害。”
明烨的表情足以用震撼来形容，他又看了看那泛了黄的报纸，“巴洛教授被杀害”这句话下方，正是报道的BARs在同一时间内，也发生了杀人案。
“可是……”他仔细琢磨了一下年轻调酒师的话，杀人凶手什么的先放到一边，巴洛教授的死亡他也是知道的，
现在他最疑惑，还是时间问题。
明烨拿起报纸，上面的日期在其他进入虚拟世界的人员看来，或许是生理性看不懂的。
但不代表有例外情况。
明烨又在心里重复而仔细地计算了一遍，没错，应该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可为什么这个调酒师却说……
“你的意思是，距离巴洛教授被杀害，时间仅仅过去了四年？”
“对啊……”那调酒师没想到明烨的关注点在这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当时我才十四岁还是个调酒学徒，不会错的，因为年龄小，所以不被准许到吧台明面上进行调酒……”
叮铃叮铃——
酒吧大门外的风铃突然再次响起。
寒风沿着打开的大门卷入屋内，吹起明烨条纹衬衣的衣领。
一种浓重的压抑气息，混合着逼人的死亡感，重重接任而来。
明烨指尖弹在了玻璃杯壁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音。
按理说有客人而来，其他客人出于礼节最好是不要抬头张望，打量新来的客人。但这次推门而入的客人实在是气场过于强大了，让在座每一个人都禁不住，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来的人有两位，后面是一个穿着法兰绒湖蓝色长裙的少女，一顶圆圆大大的帽子遮住了他的脸，看起来十分俏皮可爱。
而站在前方的，则是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
他的帽檐也压得十分低，黑色的厚风衣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了一点点卷曲的头发。
那两人立在门口，似乎是被聚集的目光给凝固住了，半天都没有再往屋内走进一步。
“这样看着人家，是十分没礼貌的哦！”身后的少女，率先开口。
明烨觉得那声音，很是熟悉。
但没有给他思考到底是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声音的功夫，明烨的礼节已经让他把头转回到自己吧台面前的酒杯中，有些抱歉地、象征性地说道，
“十分不好意思……里程！科尔！别看了！”
“里程”还有“科尔”，是已经到达了BARs另两位助理专员的名字。
里程随即转回头，很安静的继续喝酒，就像是个生化人般，默不作声。
然而另一侧的科尔，却迟迟没有把视线收回，依旧盯着那两个人在看。
“科尔！”
“请问，”
还没等明烨进行下一次的阻止科尔的不礼貌，站在门口那名高高瘦瘦的男士却突然率先开了口，
“明烨先生在吗？”
正准备伸手让小助理专员回神的明烨，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一下子愣住。
明先生？
找他的？
明烨当即转头，并没有承认，而是用反问的语气，淡淡开口，
“请问你是……”
话一下子戛然而止。
！
这人是——
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对面震惊的目光，男子微微一笑，将手放在了帽檐上，轻轻取下黑色的毛毡帽。
微微卷曲的黑发，病态白皙的皮肤，狭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澄澈黑亮的桃花眼。而在那瞳孔深渊，透露出了让明烨无比熟悉的目光——
曾经每个深夜，小狐狸钻入他的怀中，微微颤抖着，就是用那双澄澈的眼睛湿漉漉地望向他。
“你、你、你，你竟然是——”
“好久不见，各位。”男子嘴角圆滑的笑意加深，手握毡帽对着屋内的众人轻轻一鞠躬，
“Lynslan。”
……
……
……
“林斯兰？！”
明烨睁大了双眼，罕见的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旁边的两位助理专员，也愣了片刻。
空气一下子静默。
林斯兰十分优雅地直起身，迈开双腿走到了吧台前，熟练拉开高脚凳，将外衣脱下挂在身后，然后转过身来，嘴角带着微笑，对那调酒师轻声说道，
“一杯GOD FATHER，please。”
砰！
调酒师刚拿起的金酒瓶子，却在见到林斯兰的那一瞬间，“唰！”地下子突然砸落到地上。
“啊————！你、你、你、你是——！”
他面部扭曲地连连后退，身体直接用后背撞倒在身后的酒柜前，柜子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酒瓶，就在那一瞬间，哗啦哗啦全部坠落。
瞬时间，狭隘的小酒吧里，想起了震耳欲聋的玻璃摔在地面上破碎的声音。
“是你——是你——！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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