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男色
一脚踏出紫宸殿,薛妙暗暗舒了口气,这等你来我往装瞎做样的本事一般人当真轻易学不来。
大周皇宫乃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召集了全国数千能工巧匠用了数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设计建造而成,楼阁殿台、甬道步廊或恢宏大气或精巧夺工。薛妙跟在领路的宫人身后不动声色地赏景观光。
迈过一道内宫门,远远便见宫道上一名男子信步而来。
这人二十出头模样,穿了件绛紫的柿蒂纹圆领袍衫,腰缠玉革带,身量颀长俊逸,眉目温润,面上自带三分和顺笑意,端的是一派君子作风。
“三殿下。”宫人停下行礼。
薛妙对宝京权贵、皇室之人知之甚少,可以说得上是孤陋寡闻,但抵不住这位三皇子名声赫赫,贤名远扬。
先前秦王遇刺,追查之下种种迹象都指向太子,朝中一片哗然,三皇子楚慎当时便站出来据理力争,道此事绝不可能是太子所为,而后虽抵不过证据确凿,楚慎仍旧深信太子是为人蛊惑,跪在紫宸殿前一天一夜为太子求情。自那以后,三皇子谦和仁厚的名声就彻底传扬出去。
“这位是——”楚慎视线在薛妙身上略一停顿,很快收回,并不过多打量。
宫人回道:“这位是秦王妃。”
楚慎了然,后退半步见了个晚辈礼,“原来是皇婶。怀谦见过皇婶。”
楚慎年过二十,薛妙才刚刚及笄,他这晚辈礼行得太过坦然,倒叫薛妙心里泛起怪异。薛妙按住想要避开的双腿,皮笑肉不笑地做起了长辈,“殿下客气了。”
楚慎好似没看到薛妙的尴尬,言行间做足了晚辈的姿态,言辞恳切道:“听闻昨夜府上请了太医,可是皇叔身体不适?不知今日好些没有?”
这话听着好生耳熟。薛妙稍一想,记起刚刚在紫宸殿中皇帝也问过几乎一样的话。她心中大叹,不愧是父子!只是不知道这一对天家父子希望听到的是好还是不好。
薛妙心中嘀咕,又不好敷衍,干脆现成搬来楚烜的话,张嘴念词:“王爷的身体一贯如此,劳殿下挂心了。”
她神色先是微妙,而后木然,误打误撞合了新婚之夜丈夫请太医,被人问起脸上挂不住的反应,倒也未曾叫人看出端倪。
楚慎低叹,幽幽带了十足的惋惜,但旋即他极快地收敛了神色向薛妙告辞,好似方才那声长叹不是从他口中发出,却越发叫人好奇他心中的未竟之言。
……
薛妙一路思忖着楚慎究竟在惋惜什么到了皇后宫中。
皇后膝下育有两位皇子,其中一位是今年刚刚七岁的十皇子,另一位便是如今被幽禁在鹿幽台的废太子。皇后虽在皇帝潜邸之时便陪伴左右,但多年来不得圣眷,当初太子事发,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趁势贬了皇后,然而最终也没等来皇帝废后的旨意,反倒是皇后自己脱簪谢罪自闭宫门至今不肯踏出宫门一步。
皇后居住的立政殿比薛妙想的要朴素许多。因是冬日,殿前花草凋零,一片灰败,唯有墙角一株梅树凌寒开着。一名梳着双髻的小宫人蹲在树下认认真真地捡花瓣,膝上的帕子里已拢了不少。余光见到薛妙进来,小宫人站起身,细细打量了薛妙一番,抱着帕子拢着她的花儿跑进了殿内。粉白的花瓣从她怀里飘出不少,落在地上像是刻意铺下的引香径。
未几,一名大宫人匆匆出了正殿,薛妙跟着大宫人穿过正殿,在后室见到了皇后。皇后素面朝天,只用几根银簪挽发,穿着件半旧的素净褙子,伏案写着什么,眉眼温和平顺。
薛妙走近才发现皇后是在抄写经文,簪花小楷沿着纸面铺开,墨香中夹着檀香。
薛妙本以为以楚烜和废太子的“过节”,她与皇后此番的会面要么很不愉快要么彼此无言,谁知皇后只是请她品了品茶,吃了几块她自己做的点心,聊了聊宝京的风土人情,甚至给她推荐了几家宝京老字号的吃食铺子,半句不提楚烜和废太子。
薛妙灌了满肚的点心茶水,记下了皇后说一定要去尝一尝的几家铺子,茫然而愉悦地同皇后告别,被宫人送出了正殿。
薛妙刚刚出了正殿,迎面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提着袍子一路小跑着上了殿前台阶。
“十殿下?您此刻不是应该在弘文馆吗?”宫人惊得音调都高了许多。
“我跟大学士告了半个时辰的假。”
十皇子楚佑一本正经地回答完宫人的问题,眼珠转动,看向薛妙,“你就是爹爹给皇叔娶的皇婶?”
不知废太子什么模样,这位十皇子生得头圆脸圆,身子也胖嘟嘟的,像是个白鼓鼓的糯米团子。这样一个孩子故作严肃少年老成的模样实在惹人发笑。薛妙忍着笑意点头,也一派严肃地同他说话:“我便是,不知十殿下有何贵干?”
得到肯定的答复,楚佑反倒沉默了,他打量了薛妙好一会儿,扬头支开宫人,“我有话要同皇婶说,你站远些。”
宫人依言远远走开,薛妙起了好奇,想知道这位十皇子小小人儿有什么顶顶严肃的事和她说,她耐心等了片刻,不见楚佑开口。薛妙蹲下身子,正要开口,一抬眼便见楚佑噙着两泡泪看着她欲言又止。
薛妙吓了一跳,回头正要喊宫人,楚佑扯住了她的裙带,“皇叔还好吗?”
这是今日第三个这么问的人了。薛妙叹了口气,看着楚佑的眼睛,问他:“殿下希望他好还是不好?”
薛妙话音刚落,楚佑眼里的两泡泪唰地便落了下来,他一边呜呜地低声哭一边道:“我自然、自然希望皇叔好,我还想跟皇叔去打仗,和皇叔一起保护大周百姓,可是大哥……”
楚佑抬袖狠狠擦去眼泪,咬着牙看着薛妙,哭腔里带着坚定,“请皇婶告诉皇叔,佑儿会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如果皇叔好起来,佑儿便和他一起上战场,如果、如果皇叔好不了了,日后便让佑儿保护皇叔和大周。”
“大哥欠皇叔的,佑儿一定会还给皇叔。”
楚佑说完一转头跑了,宫人引着薛妙出了虔化门,秦|王府的马车在门外等着。薛妙上了马车才发现楚烜也在,仍旧拿着一卷书在看。
薛妙没指望他主动跟自己说话,她在楚烜对面坐下,看着他握书的手,想起楚佑方才的一番话,薛妙心里泛起些微的难过,垂着头眉眼耷拉下来,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皇后跟你说了什么?”楚烜合上书。
薛妙回忆了一下,尽量一个字不差地把皇后的话复述出来:“……西市的杨氏炙羊肉、古楼子定要尝一尝,这家铺子的主人虽不是胡人,但全宝京城寻不出第二个滋味如此正宗的炙羊肉……”
“大业坊里有一家李氏馄饨,这家铺子馄饨滋味一般,槐叶冷淘却是一绝,不过要挑夏日去。近来适宜的要属永兴坊的胡式汤饼,鸡汤鲜美……”
薛妙一口气说完,末了咽着口水问楚烜:“皇后还说近来的风雪天最适宜在府里吃暖锅,你觉得呢?”
楚烜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没理她这句话,大约是并不想吃,“皇后就同你说了这些?”
薛妙想了想,确定没有遗漏的,点头说是。
“其他人呢?”楚烜阖了阖目,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进宫一趟着实耗费精力。
薛妙没错过楚烜面上的倦色,但他既然问她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十殿下有话要我转达……”
薛妙一个人眉飞色舞地充作三个人,说书一般把她出了立政殿正殿遇到楚佑的前后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连楚佑的哭腔都学了个七分像。
楚烜靠在车厢上看着她表演,末了竟是从喉中逸出一声轻笑。
笑声低沉微哑,薛妙起初懵了一瞬,继而浑身骨头都酥了,好似有蚂蚁在她心上满满爬过,又痒又麻。楚烜这么一笑,薛妙顿时忘了接下来的话,好在楚佑的话已经传达结束,她心中暗念男色误人,逼自己停下脑内脱缰的画面,嘴里道:“十殿下哭得那般心酸,王爷笑什么?”
楚烜丝毫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让人难以把持,他唇边笑意未收,没说自己笑什么,只说:“听人说佑儿瘦了许多。”
薛妙脑内浮现楚佑圆鼓鼓的脸蛋和肚子,艰难道:“十殿下如今的模样已经是瘦了……许多吗?”
那楚佑以前得有多胖啊……
“佑儿有福气。”楚烜道。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委婉地告诉薛妙楚佑从前确实非常胖?薛妙笑起来,心道十皇子啊十皇子,你在那里哭着说要保护皇叔,却不知道你的这位好皇叔转头就揭了你的短。
薛妙笑着忽然想起楚慎,“哦对了,我还碰到了三殿下……”
薛妙同楚烜说了楚慎和皇帝几乎无二的问候,最后道:“不知道他那声长叹是在惋惜什么?欲言又止的,听得人心里不痛快……还有,他对我行晚辈礼行得好生坦然,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觉得奇怪,反正我险些没忍住逃了……”
“三殿下今年至少有二十岁了吧,少说要比我大上五岁,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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