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提前打点过,一路上畅通无阻,到了机场自然也省略过所有手续,直接有人带他们到了登机口。
方临从段长珂说过那句话以后就一言不发,眼睛一直睁着,却很少眨眼。
因为走的私人通道不担心被人看见,段长珂几乎全程都抱着他,就连下车以后走的那一小段路都搂着他的肩,好像怕他会一不留神就摔倒。
真好啊,方临想,他对自己那么温柔。
如果放在一天前,他可能会因为这样的温柔兴奋到辗转翻滚难以入眠,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一直到机舱巨大的关门声传过来,方临才像是被惊到一样,睫毛轻轻颤抖着,眼睛里露出一点微渺的光芒,倏尔又熄灭下去。
仿佛以为这一声巨响是将他从梦中唤醒的信号枪,带他脱离即将面对的噩梦。
可能自己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很糟,段长珂去拿了毯子,走过来盖在他身上的时候,还俯身在他额头上很轻地吻了一下。
“困。”
方临小声说着,干脆把脚搭在真皮座椅上,腿屈起来,用双手抱着膝盖,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刺猬。
不过这个姿势也能让段长珂更方便地抱着他对方一伸手,一把将方临连带着裹着他的毛毯一起揽过来,下巴抵在他头顶,说“睡吧。”
方临没回应,也没告诉段长珂,他虽然困,却根本无法入睡。
重生前好像也是这个时间点。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没什么通告,加上那时候老人情况本来就不太好,自己几乎每天都陪在她身旁,直到最后一刻。
他猛然想到外婆之前很有精神的那几天。
在自己看来是病情好转,现在想想也许不是那样。
她的疾病本就没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
而段长珂一向严谨,从把自己接过来到现在并没有说太多的话,甚至说不出一句“没事”,方临心里就有了数。
方临微微仰起头,看向抱着自己的人。
飞机还在上升,段长珂的脸沉没在舷窗外的颠簸气流和斑驳夜色之间,唇线平直,英俊得像一个不真切的梦。
他才是这一趟所谓崭新人生里最大的美梦。
方临觉得眼眶酸涩,却一滴泪也没有,只剩一点难觅踪影的浅薄的难过。
不知是难过自己乐不思蜀,还是难过长夜易碎,美梦醒转,最后的亲人总要离开,爱情可能也并不会来。
他忽然用手指捏住了段长珂的西装外套,又扯住他的领带,借此力让两人靠的更近些,然后毫无征兆地用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他吻住段长珂了,像吻住一片不属于自己的美梦。
他知道关于这段关系的维持,尽管段长珂对自己一直很尊重,但只有方临自己明白,他在面对他时,总带着一点不自觉的卑微。
所以他总有诸多担心,有很长一段时间拒绝了对方的亲吻。
不过至少现在,他获得的拥抱和温柔都是真的。
嘴唇相贴的时候方临感觉段长珂正垂眸看着自己,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回应,但手仍然维持着揽住他的姿势。
这个以他主动开始的吻并不长,只是贴着,但方临还是如愿感受到了一点稍纵即逝只属于自己的温情。
这就够了。
他移开嘴唇,却不舍得从段长珂怀里挣脱出来,听见他又说了一句“睡吧”,才听话地点头闭上了眼睛。
方临没能睡着,但也一直由他这么抱着,直到对方很轻地拍拍自己的肩说“到了”,才佯装醒转一样睁眼望着他。
回到了市里上了车,段长珂才在难捱的沉默里告诉了方临现在的情况。
“是没有征兆的突发症状,”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为难,毕竟做临终医患沟通并不是他的强项,更何况面对的也并不是冷冰冰的商业对手,“她看见今天天气很好,想让护工推她去门口的小花园转转。”
后来她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想伸出手去拿,又因为太喜欢今天的阳光忘了自己的年龄和病情,刚一站起来就摔了下去,即使护工已经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还用手垫着不让她摔得太厉害,却依然改变不了结局。
“一般情况和生命体征都不太好,现在吸着氧也不行,”段长珂看了一眼手机,对方临说,“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从她断断续续的回应来看,应该是想见见你。”
即使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样的情况,方临全身仍沉重像四肢都灌进了重重的铅水,每挪动一步都异常吃力。
但他不能停下来。
方临咬牙跟段长珂一起下了车,一阵风忽低就吹了过来,冷不防让方临一阵哆嗦。
察觉到他的反应,身边的人扶了他一把,还想脱下大衣罩住他,但方临没让。
于是段长珂也没坚持。
从医院门口到老人所在的小楼这段路方临闭着眼都能走到,此刻却像是迷了路一样,走得磕磕绊绊的,但又不得不继续。
直到他看见了伫立着的熟悉的小花园。
这次看上去没那么冷清了,他走到门口就听见心电监护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围在床头的救治人员,闭着眼不停祈祷的护工,以及罩着氧气面罩的床上的身影。
段长珂一直跟着他,踏进小楼时有人转过身来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无视其他人惊讶的眼神,他跟着方临一起走了进去。
老太太身上贴着电极片,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呼出来的水雾罩住了半张脸,松弛皱褶的皮肤没什么光泽。
但她还活着,甚至没舍得闭上眼睛,还在人群里拼命寻找着,浑浊的的眼珠想要一个一个辨认出所有人来。
忽然,好像有感应似的,她微微侧过脸,朝这边看过来
“临临。”
她这么叫着。
方临心脏还是开始钝痛,他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哑异常“我在,外婆。”
老人伸出手,方临刚要倾身握住,却发现老人没有看他,而是混混沌沌地把手放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你来啦。”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撑了许久的如释重负的表情,撑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想见的人,一双眼睛也弯了起来,此时她的快乐简单又纯粹,并不知道其实自己认错了人。
段长珂也僵住了,感受到手心冰凉的温度,他一瞬连真相也说不出来。
老人还没发现找错了人,笑眯眯的,在段长珂手心里放了一朵掉的几瓣的嫩黄色小花,拍了拍“路过小花园的时候,看到的。想着跟你小时候因为它被我不小心踩坏了,别的不说闹了好久的脾气”
即使不知道她此刻的记忆停在哪一年,但还是努力说着“别生气啦。”
等她说完这些,才抬头看着段长珂的脸。
“临临又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高了。”
她径自说了一会儿,才看到一旁站着的方临。
老人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仿佛又在这几秒内调换了春秋。
她好像又不认识段长珂了,一睁眼就看着面前的青年,重新叫他“临临”。
可是她刚松开了段长珂的手,再抓住方临时,眼神多了一刻的迷茫,老人不安地环顾四周,一边叫方临的小名,一边喃喃地说话。
“我的花呢”
她勾着床单问其他人“我的花呢”
在询问的过程中又看见段长珂,愣了一下,然后又叫他临临。
反反复复。
方临手掌心沾了一点刚才老人抓住自己留下的被碾碎的花汁,他猛然才想起来,好像上一世也是这样,她其实早就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模样,或者说在脑内里,无论看到是谁,都能将他看成自己的模样。
只不过,她的活动范围本就很窄,几乎接触不到什么人,常来看她的就是自己,因此只要是类似年纪的青年男性,老人都会以为那是自己。
方临去抓她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不停地说自己在这里,不停地看见外婆在找着谁。
他最后只看见监护仪上剧烈下降的数值,老人一开始还是清醒的,在那个值到了某一刻后忽然变了
她的目光没有了焦距,瞳孔也开始微微散大,嘴里还喃喃的话也听不清了。
可她的手还在他的手里,生命在距他极近的范围里肉眼可见地消退着,方临没有流泪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眼睛一直睁着,像要流出血来。
然后他耳朵嗡嗡地被推开,再被抱住,只能看着医务人员开始做最后的抢救。
周遭都很吵,方临想,跟那一年一模一样,包括最后刺耳的警报,完全冰冷下去的五指,以及不再会醒来的最后的亲人。
不一样的只有不再流泪的麻木的自己。
外婆的后事办得很快,相关程序都容易批准。
方临拒绝了包括段长珂在内的所有帮助,自己处理清楚了。他本来就没什么亲人,生理意义上的亲属几乎都不联系,当然还有一点令人发哂的是,这是他第二次为她办后事了。
没想到重复体验的是这个。
那天以后剩下的录制他也没有再去,倒是节目组表示理解,也并不打算做追究,因为森海医院的保密性非常好,现在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还承诺如果到时候需要他们发声,一定会尽力。
夏奇让他好好多休息几天再回来上班,陶乐整天给他发微信问需不需要帮忙。至于孟金宇,他电话都快被他打爆了。
电话再一次响起来,方临看着上面的来电人叹口气,最终还是接通了“喂”
“你可终于接了”那头传来孟金宇如释重负的声音,“我打了多少个电话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方临说,“我现在真没事,放心。”
“我不信。”孟金宇并没有好奇地追问究竟怎么了,“但你那天离开的时候表情真的很让人担心。”
“我真的没事。”方临无奈道,“你听我现在声音不是好好的吗。行了行了,到时候会告诉你的,现在就先挂了。”
无视了孟金宇的抗议,方临挂断了电话。
他是觉得自己还好。至少比想象的要好些。
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声嘶力竭地悔恨、落泪,毕竟那时候老人甚至没能见上自己最后一面就走了。
跟现在比,尽管她其实早就弄不清自己长大以后的模样,但至少在她的脑海里,最终还是握着自己的手的。
那就好了。
是他重生以后多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奢求,如今被骤然敲醒,也不是什么坏事。
方临在心里安慰了自己这一通,忽然如梦初醒似的一抬头原来他想了太久,没怎么看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居然就浑浑噩噩来到了那间熟悉的酒吧门口。
萧嘉年也正好看见他,立刻叫他名字招呼他进来,很惊喜地说“怎么今天想着来了”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身边还有一个笑容很腼腆的女孩子,想来应该是他的未婚妻。
真神奇啊,萧嘉年这样的人居然也要结婚了。
萧嘉年不知道方临出了什么事,带他去了上次坐的位置,替他调了杯酒,原本想跟方临聊会天,不过被客人叫走了。
他待了一会儿,刚想起身离开时,一个人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方临整个人哑火了,顿了顿才开口“段总。”
段长珂轻轻点头算是回应。
方临这几天都刻意没联系他,而段长珂好像想给他点空间,除了打过两次电话确认真的不需要帮忙后,就再没有问过。因此方临其实有点心虚,但忽然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段长珂并没有逼他,没怎么问他问题。
台上的歌手又换了一个,段长珂没有叫酒,两人之间维持了一段很长的沉默。
方临也不是没有问题想问他。
比如为什么外婆出事,他比自己还要先知道,比如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细心,比如现在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他一个问题都问不出。
方临这些天不可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最后却依旧选择做一个缩回壳子里的乌龟不去面对,仿佛只要自己不主动触碰这件事,就不会被反复提醒,自己对他的喜欢。
他还是喜欢段长珂的,方临想。
但如果一切跟之前一样不会改变的话,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段长珂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
方临喉头忽然变得干涩难过,原来这几天他自以为的冷静好转全是假象,在看见段长珂这一刻开始瓦解,最后轻易地分崩离析。
他看着湛蓝色的酒液,怕下一秒自己的表情就要暴露,没敢仰起头,对段长珂说。
“你先回去吧。”
段长珂没有对这句话立刻回应,只是淡淡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可光是这样就可以击垮他了。
方临手指摩挲着杯壁,段长珂的声音像一句咒语,提醒自己其实没有走出去,让自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
可是
他好累啊。
“段总。”方临终于看着段长珂,但纯黑的眸子是空洞的,从那天以后这里一点神采也没有,“你走吧。”
不要管我了,也不要给我希望了。
他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在段长珂讶异的眼神里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烈度很高,他硬生生咽了下去,烧得喉咙灼痛,再混着比此刻灼痛更甚的悲伤带到胃里。
段长珂朝他伸出手,可能是想安慰他。
但他那天被段长珂抱得太久了。
久到他甚至想催眠自己,没有发生那件事,外婆还会跟他笑,对他说话,骄傲地想要所有人宣布她的孙子混出头了,是个大明星了。
但是没有用。段长珂的怀抱越暖,他就越发难过。
他以为重生以后就是新生活了,他能拥有想要的一切,追求想要追求的人
方临侧着身子躲了一下,避开了段长珂的触碰。
“对不起。我”他的嗓子有些哑,估计是刚才那口酒喝得太猛太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先走吧。”
“方临。”段长珂叫他的名字。
他的手没有收回去,还悬在半空中,他们所在的位置太暗,方临看不清,也不愿仔细看段长珂的眼睛。
方临站起身来。他只看着段长珂的手。
想抓住它,与它十指交缠,让它拥住自己,或者擦干自己的眼泪。
方临只感觉从胃里涌出一股反胃感,剧烈的痛苦却让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段长珂。”他没有再叫敬称,依旧与他对视着,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
只要你也走了,我就真的什么也不怕失去了。
他定定地看着段长珂,说“好吗”
段长珂真的离开了。
方临呆坐在位置上,心里有种自虐的快感。
他观察着四周,这是他最熟悉的酒吧,当时就是靠着萧嘉年出手阔绰给的工资,他才能把老人接到最好的医院住。
后来也一样,靠着段长珂帮助才打开了完全不同的新人生。
他好像一直在攀附别人。
台上的歌手今天的任务已经唱完,对大家打了个招呼后下台告别。
方临看着空无一人的台面,忽然迈步,走了过去。
萧嘉年也看到他了,怔了怔,去给他调音,还拿了他曾经用的那把吉他来。
方临接过来,拨了一把弦,手握着话筒,慢慢贴近嘴唇。
“aybagsareackedireadyto
istandghereoutsideyourdoor
ihatetoakeyouutosayodbye”
他现在声音估计不怎么好听,脸上的表情也不一定忧伤。
台下有人开始起哄,但都没有打扰他。
他并不在乎是不是有人认出了自己,也不在乎自己的这些过去被其他人知道。
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他唱得很轻,但萧嘉年酒吧的印象设施很好,条件有限,他没有戴耳返,听到了回荡在这一隅空间的自己的声音。
也许是悲伤的,不过听不出什么更咽的味道。
从老人的手在自己面前变得冰冷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他连哭也哭不出来。
“areadyioneiuddie”
不可避免的,他回想起一些事情。
他其实刚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唱,可到了现在,他才想起来,自己重生跟段长珂遇见的那一天,他就在酒店的大堂里听过这首歌。
现在想想,可能也是一种神奇的注定。
方临看着地上不甚明亮的灯光,眼皮撑到发酸也没有眨一下。
他不敢往下看,也不敢闭上眼。
怕往下看台下找不到想见的人,怕闭上眼脑海里就全部是对方的声音。
是他自己让段长珂走的,现在又难过得想吐。
方临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哭,但视线却变得模糊了。
原本这一切都应该离他而去,可是自己偏偏遇到了段长珂。
他拨了一把弦,唱到副歌时,把话筒笼在手中。
段长珂很早以前说过想听,不过现在也只能自己解闷似的唱一唱了。
“kissandiefor”
“tethatyouaitfor”
“hodikeyouneveret”
他当然有话没说完。
他不想乘着蒸汽机离开,也不想叫段长珂走。
“ihateto”
这首歌很短,一般酒吧的驻唱歌手会跟台下的人互动,会顺着正前方的台阶下去,但方临记得还有一个通往后台的楼梯,方便那些只想唱歌不想互动的人们安静离开。
他朝台下鞠了一躬,谁也没看,就抱着吉他掀开往后台准备室的帘子,正要往里走
一只手忽然伸出来拽住了他,方临没能反应过来,被对方抓着一起摔进一旁的休息室里。
“砰”吉他连带他自己一起撞到了墙上。
屋里没开灯,方临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刚要出声,一个人影压了上来,他的嘴唇忽然就被堵住了
“唔”这个人的气息太熟悉,方临浑身一颤,连反抗的打算都没了,只顺从地任由对方吻住自己。
像是怕他跑了,对方从来没有亲得这么用力过,黑暗里被放大的触觉让方临迟来地感觉到,对方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呢
一分钟后他被段长珂松开,但也只是松开了片刻。
“临临。”段长珂也是第一次这么叫他。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看着方临,又重新吻了下来。
这一次的吻甚至比刚才还要浓烈,方临被动地与他贴合、交缠,身边所有的一切背景一切声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他只能淹没在段长珂的怀抱里,只能被他的鼻息和吻一同融化。
至少现在,他什么都无法想起,也不愿想起。
等第二次唇分时,段长珂又附在他的耳边,轻声温柔地叫他。
“临临。”
听见他这么叫,方临的声音终于染上了哭腔。
他知道自己又自卑又矛盾,知道段长珂有意示好而自己因为这件事选择退缩,可是
掩埋了这么久的难过忽然翻涌上来,他看着眼前的人,心里酸软得不像话,颤抖着嘴唇开口,又怕声音太大会惊碎这一场梦“我以为你走了”
我不是叫你走了吗
“不走了。”刚才亲得太狠,段长珂的呼吸也难得不匀,黑暗里的眼神热烈到没有任何人能怀疑他此刻的情感。他双手都捧着方临的脸一下一下地啄,像捧着什么珍宝一般,“以后都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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