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玛丽和里德尔又在孤儿院吵吵闹闹地过了一年。

    一九三四年的夏日,里德尔来到他一般看书的大树下,乘着树荫静静地翻阅着那本破旧的《金银岛》。

    他已经把故事背的滚瓜烂熟,把它的定义已经从一本有意思的冒险小说变成了中规中矩的海盗故事,如果是他的话,他早就能找到宝藏了,而不是像主人公依靠朋友,做一些自以为英勇的蠢事。

    这倒是挺像玛丽的——不过玛丽去哪里了?从早餐之后就没有见到她了。

    一般来说,她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活动范围无非是科尔夫人的办公室、树下、自己的房间,三点一线。

    里德尔的视线从书中脱离,环视一圈院子。在那边看昆虫的约翰,和刚来的丹尼斯在围着比利刚养的兔子傻乎乎的转圈。

    没有女孩。

    里德尔明白了,但他又轻蔑地想玛丽去凑什么热闹,这又轮不到她。

    他合上书,走进那个陈旧却一尘不染的门厅,黑白瓷砖铺在当下更显得简陋寒酸。

    “女孩、是想领养一个女孩,对,这就是全部的女孩了吗?”陌生的中年女人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她打扮的很体面,看起来拥有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而面容也很慈祥,在场的女孩或许都在想,如果被选中了,今后的生活一定幸福无比呀。

    “是的,女孩稍微少了些,不过都非常健康听话,非常可爱,你看她们。”科尔夫人推了推几个小孩子,几个女孩排在一起,小艾米有些激动,差点想扑进这个妇人怀里。

    里德尔注意到玛丽在她们其中是最高的,她一副紧张又扭捏的样子,跟平时和他生气的她大不一样。

    她依旧套着那个惨白的衬裙,这样就能遮住在里面的并不合身的搭配。他觉得这挺怪异的,就像是等待一个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好事而在这白白期待。

    因为一般来说,领养人都喜欢小一点的孩子,这样更容易被接纳,也更容易融入进来。

    “小姑娘,你叫什么?”

    里德尔没有料到,这位妇人居然会先提问玛丽,当然玛丽也非常吃惊,手指搅着裙子,回答也变得支支吾吾。

    玛丽真是非常小家子气,到这种时候也不会表现自己,科尔夫人适时地把她推出队列,她才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真是个漂亮的小丫头,愿意跟我一起去院子里玩吗?”妇人蹲下来拉住玛丽的小手,她的脸蛋变得通红,还带着一脸不可置信。

    清亮的绿色眼珠带着晶莹的烁光,让里德尔心里一沉。

    他退回了院子里,目光一直锁定在她的身上,无心再品读他的海盗故事。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她看起来是那么快乐,那么激动,跟不认识的人回家真的有这么好吗?

    最后,那位妇人的丈夫赶来了,他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正在和科尔夫人攀谈,和玛丽简单地说了几句,又递交了一份资料,看起来是准备开始走流程了。

    到傍晚的时候那位妇人才和玛丽分开,她将自己那个菱格纹宽帽摘下来戴到玛丽头上,玛丽双手护着帽子抬头看她,“你要走了吗,怀特夫人?”

    “是的,期待下次见面,亲爱的。”怀特夫人温柔地笑了,搭上怀特先生的胳膊,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离开了孤儿院。

    “玛丽,你要走了吗?”小艾米又是嫉妒又是羡慕,想着摸一摸玛丽新得到的帽子,可玛丽没让她碰,宝贝似的捧在怀里,在被艾米说小气了之后咧着嘴傻笑,迅速跑回了房间。

    第二天里德尔看到玛丽坐在树下,手里拿着枝条和鲜花,怀里还抱着那顶难看的帽子。

    “你没走?”他阴恻恻地表示,“没选上你,白期待了?”

    “不是的,汤姆。还有好几次见面呢!科尔夫人说都要按这个顺序!”玛丽的心情好到不得了,根本没有管他的阴阳怪气,手里继续编着花环,“我觉得我不久之后就能离开这里了,他们想要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子呢!怀特夫人很喜欢我,怀特先生对我的印象也很好!他夸我懂礼貌,还说我可爱机灵!”

    玛丽滔滔不绝地跟里德尔灌输昨天下午她的人生最高闪亮时段,他捂着耳朵,觉得魔音灌耳,转身想走。

    “诶,等一下汤姆!”玛丽都不舍得把那顶女帽往腋下夹,小心翼翼地把它带在头上,不合适的尺寸盖过了她的眼睛,她又将帽檐抬搞,这才确定了汤姆的方向,把手中的花环交出来,摆在他的脑袋上。

    里德尔不耐烦地眼睛向上瞄了一眼,玛丽笑的越开心,他就觉得越碍眼,语气自然是冷了好几个度。

    “你想干嘛?”

    “我准备练习编花环,然后送给怀特夫妇,第一个就先送给你啦!”

    “我不要!”他气汹汹地把头上的花环扯掉扔在地上,伸脚踩了好几脚,几朵小花被践踏地全散了,各色的花瓣杂在一起,草汁在地上都留下了印记。

    他本以为玛丽会龇牙咧嘴地冲他扑过来,但她只是轻轻地哼了一下,“不要就不要吧。”

    玛丽觉得汤姆只是嫉妒她要被领养走了,没关系反正第一个也不是很好看,她乐呵呵地又坐回树下,乘着凉又开始了第二个花环制作。

    夏蝉依附在树干上发出的叫声清脆又刺耳,吵的他头疼,他甚至想责怪玛丽能不能让这虫子别叫了,可他知道这是无理取闹,但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觉得玛丽不适合那个家庭呢?

    科尔这个老妖婆为什么非要玛丽离开呢?

    里德尔陷入沉思,恶狠狠地踢了一脚没人再去理会的花环,扭头离开了。

    “我们是不是该叫玛丽‘怀特’了,她要有一个家了!”比利抱着兔子兴奋地跟雀斑脸丹尼斯大叫,汤姆一听到“怀特”这个名字,更是怒火中烧,他走过去故意推了一下比利,后者趔趄了一下,兔子脱手跳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汤姆!”比利因为换牙漏风的嘴巴而说话走音,他也回推了一下里德尔,“你想让我的兔子受伤!”

    “谁在乎什么该死的兔子!”里德尔阴沉地说,他的怒火一下子转移了,什么兔子,我在乎的是玛丽就要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玛丽为什么能享受这种待遇?凭什么?

    “该死的——你为什么这么说我的兔子!”比利伸出胳膊想掐住里德尔,里德尔侧了一下身,躲过了。和比利打架跟玛丽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比利又哭又闹,旁边的丹尼斯也没见过这个架势,他抱起比利的兔子在原地着急地跺脚,他听比利他们说过汤姆不好相处,可是这个时候应该去找科尔夫人、玛莎还是玛丽呢!

    “玛丽、玛丽姐姐!”还是就近找人比较好,他也听说玛丽教训地了汤姆,他呼喊着她的名字,看她在院子角落的那棵树下站起来,又将帽子戴好,才过来劝架,不过这时比利已经从哭变成了嚎,一是因为他打架不占优势,二是汤姆骂的太难听。

    “小兔子!”玛丽先从丹尼斯怀中接过兔子,把新编的花环戴到它的头上,在场最无辜的小动物开始吃它的新食物,“等我去了新家,我也想养一个小宠物!”

    然后她才开始对二人敷衍几句“不要吵架”之流,她的心已经完全被新家,新姓氏占满了,孤儿院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只要再过不久,她就不用再每天分发早餐、擦地板、洗那么多衣服和床单了。说不定她也不叫玛丽了,这些都是过去式了!

    这么想着,她都觉得自己拥有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的一切。

    “我会让你好看的!”被忽视了的里德尔甩下这一句就跑走了。

    玛丽冲着他离开的方向眨了眨眼睛,把兔子还给比利,安慰道:“没事的,比利,别哭了,他就是嘴巴上说两句,他总是说我啦,你看我也没什么事。”

    玛丽就这样又雀跃了一天,但她第二天也没有懒惰,她早早地起床,换好当初前天见怀特夫人的那身衣服,扎了一个利索的马尾辫,用手抓了几下刘海,又抚摸着赠送给她的帽子,像是在对人说话一样“早上好,怀特夫人,今天你会带我回家吗?”,随后蹦蹦跳跳地去领今天的早餐。

    今天是怀特夫人第二次来访,她依旧要好好表现,幸福的未来就在前方!

    “汤姆!”

    她敲了敲隔壁的房门,低头看了一眼还剩下的几片面包,继续敲着他的房门,几次过后,她便把门打开了,“你不要睡懒觉,不然面包我就吃了!”

    屋子里没有人,一般这个时候他都没起床呀!

    “兔子!我的兔子不见了!”缺牙的比利说话漏风,他冲出自己的房门嚎叫着,这在清晨雾蒙蒙的天气中有点让人厌烦。

    “你再找找呗,说不定在床底下呢。”玛丽递给他一片面包,他没有来得及说谢谢,还在抽抽搭搭地说:“我看过了,我哪里都看过了!都没有——我的兔子去哪里了!哇——”

    “啊——!!!”小艾米的尖叫声更是恼人,她指着上空大喊:“兔子!兔子!房梁!你们快看啊!”

    孩子们的目光随着艾米的指尖移动,都不约而同地惊恐地叫喊哭泣——比利·斯塔布斯的兔子正被挂在房梁上,红色的眼睛向外翻着,兔毛凌乱地炸了起来,脖子上有一根类似于鱼线般的细绳,那点点血迹已经干涸,但明显死前受过一番折磨。

    此时里德尔从院子里回到门厅,他的眼睛下面有些许乌黑,自然随着孩子们一起瞟了一眼那可怜的小动物,又面无表情地走向玛丽,从她举着的盘子里拿走了一块面包。

    “我的兔子!我的兔子!”比利哇哇大哭,同时又十分害怕,“是谁干的!我要给我的兔子报仇!是你吗?还是你?是不是你弄得汤姆·里德尔!”

    他又不敢直接扑过来,只能抹着眼泪指着咬着面包片的里德尔。

    “我?你别冤枉我!”里德尔的声音更是不屑,“你自己的东西没看好,怪谁!”

    “那你去干什么了!就你不在!你去干什么了!”

    “你管我去做什么呢?关你什么事!”

    玛丽心里觉得蹊跷,里德尔这个时间几乎从没出现在院子里,但这跟兔子也完全搭不上关系,而且他看起来非常疲惫、却隐藏着一丝兴奋?

    不管怎么说,  “我们先得把它拿下来!”今天怀特夫人就要来了,科尔夫人和玛莎一大早就去采购打折的菜品,如果怀特夫人提早来,可不能让她一进门就看到这个吧!

    当然没有一个小朋友敢,除了她和汤姆。但汤姆可不会去帮忙——只有她了。

    玛丽从院子外面搬来梯子,在孩子的啜泣和紧张的吸气声中把那根挂在房梁上的线解开,她看到这个小家伙还张着嘴巴,舌头吐出来,甚至还能看到昨天没消化的叶子,这让她也感觉到胃里一阵翻腾。

    兔子是不可能自己被吊上房梁的,但又是谁能做出这种事呢?

    “您来的真早,您是要见玛丽对吗——我想她正在给孩子们发早餐呢,她非常勤劳!”科尔夫人的声音一下子把她吓得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是怀特夫人来了!

    小孩子们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个好事的,还在注视着她正在做的事——解救一个动物的尸体。

    “哦,天呐,这是在干什么?玛丽,你站那么高做什么呢?”科尔夫人一进来,就看到站的最高的玛丽,玛丽赶紧把兔子藏在身后,不想让怀特夫人看到。

    “呜呜呜,我的兔子——”比利还在哭。

    “玛丽,兔子呢?你藏起来了?”这时,里德尔好死不死地补上一句,这就像一个神奇的引导句,让人开始不断遐想,什么兔子,玛丽拿着比利的兔子,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我......”玛丽的嘴笨,脑子转的也不快,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幕,“科尔夫人,比利的兔子死了......”

    “死了?那你在上面做什么?”

    怀特夫人也在注视着她,然后,她看出了什么倪端——“玛丽,你背后拿的是什么,难道是那只兔子吗?”

    “我、我是帮比利把兔子拿下来......”玛丽说了实话,她颤抖着双手把兔子拿了出来,怀特夫人也惊叫一声——毕竟,这可怜的小家伙的死相真是太惨烈了。

    “这是谁做的,孤儿院的孩子吗?”怀特夫人后退两步,她不再想看玛丽和那只兔子。

    “我会查明的,怀特夫人,我的孩子们不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科尔夫人安抚着这位和他们阶级完全不同的妇人,一边用眼神暗示着玛丽快点下来,别再拿着那只死兔子。

    玛丽哆哆嗦嗦地下了梯子,可她不知道是直接放在地上还是——比利看起来也不敢碰它。

    “怀特夫人......”她小声地发出祈求的声音。

    “哦,我想我还得考虑一下,今天我来的太早了,我回去休息一下......”怀特夫人看也没看玛丽,她认为这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兔子的惨状冲击的她脑袋里都是那些血与毛发。

    科尔夫人沉默了一下,怜悯地看了玛丽一眼。

    “怀特夫人!”玛丽跑到怀特夫人身边想像先前一样牵她的手,“不是我弄的,我很乖,我什么都能做——我会洗衣服、擦地,会自己煮东西吃,我完全不麻烦别人,我——”

    可是怀特夫人吓得甩开了,她想要一个像小天使一样的宝宝,或许可以懵懵懂懂,而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女孩......

    这一下像是宣判了玛丽的命运,随着怀特夫人离去的脚步声,玛丽绝望地坐在地上,像那只死兔子一样毫无生气。

    科尔夫人领着哭哭啼啼的比利走过来,也有些嫌弃地把兔子拿走了,拍着她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可怜的玛丽——走吧,比利,我们一起去把你的兔子埋了。”

    玛丽不想回科尔夫人的话,她所有的幻想在一瞬间都化成了泡沫。

    她呆坐在门厅前,神经似地搅着自己的裙摆。

    “玛丽。”

    里德尔在一旁看了许久,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决定收养玛丽了。

    昨晚,他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并且,用这份力量让玛丽倒了霉。

    作为胜利者,他走上前,面对着玛丽,他想观察她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看到她的绿眼睛像是沉了灰,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扑了过来——不是要打架,而是抱着他哭了。

    玛丽拽着他已经毛了边的外套抹着眼泪,无助无望。

    他第一次看到玛丽的泪水,他从那一刻明白了——如果玛丽哭的话,他一定会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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