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山

小说:渡天河 作者:鹿歇
    魔界,永无山。

    天空阴云翻涌,数不清的混沌体飘荡来去,发出似欢呼似哀嚎的啸声。

    那是魔界之中最低等级的煞魔,对于面无表情跪坐在大殿外的那人而言,是凑到眼前都不屑吃的东西。

    他已经在这里跪坐了很久了,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灰烬般的尘埃薄薄地浮在他的眼睫上,如停滞不动的云絮。

    若有旁人在场,定能立即认出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黑衣魔修,分明是魔界十二魔君中的澜山君都泽,动动手指就能搅得三界腥风血雨的大人物。

    能让澜山君如此恭敬地侍候在门外的,上天入地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的正门轰然打开。

    那扇巨大无比的黑色石门打开的瞬间,生生掀起了一股暴烈的罡风,来不及逃开的煞魔眨眼就被搅碎,丝丝缕缕地消散在空气里。

    华丽森冷的大殿内,支着下巴坐在巨大王座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幽暗无光的空间随着他的苏醒亮起烛火,三万幽冥烛台照得整座大殿煌煌如人界白昼,但却一丝热气也无,反而使周遭空气愈发冰冷。

    男人站起来,华美黑袍如流云般散开。

    都泽一动不动,只是愈发恭谨地垂下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那一小片地面。

    一双苍白的足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紧接着他的双膝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

    都泽并未反抗,利落地站直后,默默等待吩咐。

    魔宫宫殿建在魔界最高峰永无山的山巅,浓郁的魔气翻滚成污浊云海,里面不知藏匿了多少凶险。透过翻涌的云海,隐约可见山下万魔厮杀的血腥场景。

    男人负手看了会儿山下风景后,闲闲地问:“本座这回闭关了多久?”

    都泽回答:“回尊上,整三年。”

    魔尊点点头,闲话一般地平淡道:“唔,我打算去一趟人界。”

    向来以杀伐果断冷酷无情著称的澜山君愣了愣,脸上缓缓浮现迷茫:“这是……为何?”

    若是旁人,定以为这位年轻的魔尊终于打算大施一番拳脚了。但都泽跟在魔尊身边二十年,已经十分了解自己的尊上。

    冷面冷情的澜山君心里有一种十分微妙的认知:魔尊这么多年不出魔界,纯粹是懒的。

    魔尊罗慈,如今不过百岁出头,在魔界之中实在是个嫩得出水的小年轻。奈何人家拳头够硬,二十年前横空出世,一口气挑翻当年的十二魔君,把战力最强的澜山君打成了自家小弟,幽河君和涅水君被揍得至今都不敢离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只能跟邻居间彼此掐成一对儿乌眼鸡。

    当年的罗慈一连吞噬了十二魔君中的七位,紧接着一口气打上魔宫,吃掉了前任魔尊,让整个魔界在短短几个月内经历了一番改天换地的大洗牌。

    魔界没有门派之分,向来是谁拳头大谁当老大,对于这么个实力强悍到逆天的家伙,不服能怎么办?只有憋着呗,要不就像武罗君一样,见天上赶着去挨揍,说不定哪天就把这位魔尊给戳死了呢。

    魔界的这位尊上,自二十年前吞噬前任魔尊成为这永无山巅魔宫的新主人后,除了时不时吃掉底下不听话的手下,应付一下上门挑战的武罗魔君,再或者闲着无聊挑拨一下幽河魔君与涅水魔君的关系,剩下的时间都在闭关,别说给修真界那群自诩正道的伪君子找麻烦了,连人界都没有踏足过。

    魔尊的懒散也让不少魔修颇有微词,认为他不作为。

    所以乍听魔尊一出关就要去人界,都泽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天动地啊您终于打算扩张魔界领地了”而是“出门?我听错了吗?您为什么要出门?您终于把魔宫给待腻了吗?”

    谁也不知道,澜山君面无表情的一张冷脸下,其实时时刻刻藏着一颗吐槽欲爆棚的心。

    魔尊看他一眼。

    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翻涌着无穷杀孽与恶欲的血红色眼睛,看得都泽脊背一紧,连忙低下了头。

    魔尊玄而又玄地说:“原因嘛……人界,有本座的因果。”

    -

    其实,魔尊罗慈也不是打娘胎出来就是个大魔头的。

    他生来就与别人不同。

    旁的人,是走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来到这人间的,他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来这世上一遭,是来渡劫的。

    他的老师说,他在此方世界有因果,需得偿完因果才能回去。

    于是罗慈降生在这世上,成为人界王朝皇帝的嫡长子。

    此方世界有三界六道,修真界、人界、魔界为三界,人、鬼、妖、精、灵、魔为六道。

    魔界只有魔与魔修才能生存。修真界汇集了六道修士,其中又以人修为主。而人界,虽然也有“仙长”行走、妖鬼作祟,但由于灵气稀薄,浊气也不如魔界充足,还是凡人的天下。

    凡人的皇帝统治臣民,朝代更迭,战火不休,在其他两界的修士看来,人界的居民根本是另一种等同于蝼蚁的物种。

    罗慈生下来,就是这数万万蝼蚁中第二尊贵的那只。于是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拿的是宫廷权谋的剧本。

    作为皇帝的嫡长子,本该是泼天富贵、无上权柄,偏有人说他不该是个男孩——那人预言,若皇后生的第一子是男的,则王朝在两代之内必将灭亡。

    这话的意思可不就是说,一旦他当了皇帝,就是亡国之君么?

    可惜罗慈当时还在皇后娘娘的肚子里头,并不能把那家伙放的厥词给塞回去再挠他一脸。

    事实上,皇后娘娘在生产前就悄悄通过修士卜出了他的性别,却也舍不得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无法,只好自小将他扮作女孩,从皇长子瞒天过海地变成了长公主。

    他的皇帝老爹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最骄傲最喜爱的长女,其实是个带把儿的。

    带把儿的长公主穿着小裙子长到八岁,被过路的仙长看中,说他有仙骨,合该证道长生。

    皇后听了大喜过望,感激不尽地将他交给仙长,带去修仙。

    于是,罗慈从皇太子变成长公主后,又变成了个修士。

    他辛辛苦苦修到十九岁,没想到出生那年那人放的厥词成了真,王朝传到他弟弟手里还没三天,真的于战火中覆灭了。

    作为一个心怀正道苍生的修士,长公主为了化去数百万人怨气,舍身入魔。

    一身仙骨尽毁,被正道修士围攻至无路可退,被迫跳下无底狱的时候,罗慈好不容易一身轻松地心想,都到这地步,我的因果总该偿完,劫总该渡好了吧?

    然而没有。

    等罗慈在无底狱里挣扎了六十来年好不容易爬出来,一路打打杀杀成了魔道魁首,又穷极无聊地折腾魔界二十年,直到把魔界的魔修们搓磨成了不敢光明正大为祸人间的小鸡崽,他还是没死。

    一百岁的魔尊被天劫劈了十几遍,不仅没死,反而越活越精神,越活越年轻。

    这样下去不行。

    魔尊闭关三载,终于悟出一个道理: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既然劫不来找他,那他就重入人世,去寻他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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