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凉,却抚不平人心中的躁意。
秦晁抱着木盆往家走时,又看到站在门口等候的身影。
他暗哂,难怪阿公能提出这事。
她的确找他找得勤,还专挑这种夜深人静,不合时宜的时候。
看样子,阿公应当已经跟她提了。
她来,八成为此事。
……
明黛专程等秦阿公睡下才偷摸出来。
许是见她太敏锐,秦阿公索性把秦晁兜了个底。
他短短二十年的来龙去脉,她都已知晓。
秦晁屋里点着灯,敲门仍然没人应。
她猜他又去河里洗澡,便安静等在门口。
没多久,一个高高的人影晃悠着走回来。
仍是一条手臂夹着木盆抵在腰间,黑发湿哒哒束起。
不同的是,这次穿得严实,连衣领都合拢了。
……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些心照不宣之意。
秦晁推门而入,明黛旁顾左右,见周遭一片漆黑寂静,这才跟进去。
秦晁放下手里的东西,开门见山:“成亲的事,阿公与你提了?”
明黛怔愣一瞬,答:“是。”
秦晁神色较以往正经许多:“无论阿公跟你说了什么,这件事以我接下来的话为准。”
明黛洗耳恭听。
“第一,造假户籍的门路,我忽然找到了,你留在这里的日子,就用假身份对外示人,同时,也用假身份嫁给我。”
“嫁给我”三个字,秦晁说的流畅干脆,像是在谈一笔买卖。
明黛也当这是一笔买卖。
然而,当脑中忽然响起的声音与这三个字重叠,令她情绪忽乱。
【黛黛,嫁给我。】
一股莫名的难过和委屈涌上心头。
好像曾经有谁许诺过同样的话,但未能如愿。
秦晁察觉她的异常,皱眉问:“怎么了?”
明黛稳住心神,摇摇头:“无事,你继续说。”
秦晁迟疑的看了她一会儿,还是说:“哪里有问题,你可以提。”
还挺讲理的样子。
明黛仍摇头:“没有。”
秦晁这才继续说。
“你嫁给我,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或许还有很多麻烦。”
明黛想,你还挺实诚。
“但你也说,想要报答我阿公。所以,我们只做名义夫妻,令阿公宽心即可。这也是为什么,我让你以假身份嫁给我。”
明黛眼一抬,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
秦晁缓缓道:“姑娘知恩懂礼,出身理当不俗,即便落难至此,恐怕也轮不上我这样的人占便宜。”
“你只需在阿公面前扮演好我的妻子,其他的事,我绝不干涉。”
“你可以继续寻自己的家人,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帮忙。”
“姑娘家人寻来那日,便是你与这个身份断绝之时。”
“往后余生,秦家所有人,绝不纠缠讹赖。”
他正经起来太不一样了,有条有理,设想周到。
再想到秦阿公那些话,明黛又觉得,他们不愧是一家人。
“你要我与你做假夫妻,是为了让秦阿公宽心养病,可若我家人寻来,我当即舍你们而去,对阿公打击岂非更大?”
秦晁笑了两声,恢复原貌:“我说姑娘,你没撒过谎吗?”
明黛觉得他今日的话格外刺人。
又觉得今日聊得事,本就件件令她反应过激。
秦晁:“撒谎的本就是一个谎套一个谎。你想一个谎圆到底,做梦呢?”
意思就是,等到了那时候,自有新的谎来圆这个。
该说的都说了,秦晁再强调:“还有什么问题?”
明黛脑中一遍遍回想秦阿公的话,终于开口:“有。”
秦晁终于等到她提出异议,反而松口气,大方抬手:“说。”
少女轻轻垂眸,交握的双手,指尖被汗濡湿,略有些滑腻。
“方才你说,只要我在阿公面前扮演好你的夫人,其他一概不管,我觉得不对。”
秦晁挑眉。
少女眼眸轻抬,睫毛如羽扇打开,羽扇之下,眼眸黑亮,眼神认真而动人。
“我既做了你的夫人,那么身为你夫人该做到的一切,我都会做到。”
“同样的道理,你既成了我夫君,该有的姿态,也要摆出来。”
她语调轻缓,像他刚才一样严肃。
男人冷峻淡漠的神情之下,一颗心陡然轻颤。
秦晁目光扫过她的身子,笑道:“你要与我做名副其实的夫妻不成?若你把流言当真,所以大义凛然放话,可能会后悔。”
明黛脸一热,万幸有面纱遮挡,掩了她这一刻的羞臊。
“假夫妻也有假夫妻的过法,难道认真做夫妻,就一定是指那事?”
秦晁贱兮兮的:“认真做夫妻却不做那事,算什么夫妻?”
“还有态度!”明黛脱口而出。
她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熟了,但面对这混账,只能充足底气。
“夫妻之间,除了那种事,更多时候是寻常的相处。这种时候,态度尤为重要”
“若我嫁了你,整日想的是如何与你避嫌,便是个瞎子也能瞧出端倪,何况是阿公?那假成亲一事有何意义?”
秦晁收了笑,眼神深邃的盯着她。
明黛垂眼避开:“除了那、那种事。我们尚有许多地方需要磨合相处。不是可有可无,出了阿公家便散场的戏搭子。”
秦晁漠然看着她:“不是吗?”
本就是演给阿公看。
而且,她这个要求,有些古怪。
像是想用这个身份关系来框住他,约束他。
秦晁眯眼:“所以,你要我把你当成真正的妻子,却不给我睡?”
他倏地笑了:“你是流氓吗?”
不行了。
这间屋子有些透不过气。
明黛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有什么表述错误。
她说的和他理解的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继续跟他掰扯下去,实属下策。
明黛起身,尝试居高临下,淡声道:“那你不妨再想想。告辞。”
她很努力保持镇定,可出门时,还是被门槛绊了一下。
一声重响,一个趔趄,还有秦晁的噗嗤低笑。
明黛几乎是逃走的。
边走边骂:混账,流氓,满脑子黄泥!
秦晁目送落荒而逃的少女,眼底玩味的笑意点点散去。
他伸伸懒腰,单手托腮趴桌,嗓音低醇,回味咀嚼那几个字:“认真相处的夫妻……”
难得,没有像在听笑话。
……
明黛恼羞一阵,很快平复。
秦晁路子果然够野,连假户籍都能弄到。
如此,即便她暂时想不起任何线索,一直流落在外,也不必过于担忧。
至于婚事,她权当将本该报还给秦阿公的救命之恩,转到秦晁身上。
毕竟,比起自己时日无多,秦阿公更在意的,还是秦晁。
他唯一的心愿,是秦晁能堂堂正正活下去。
秦心还没睡,等着明黛回来。
小姑娘从被窝里钻出脑袋,一番话大概想了一晚上,郑重如起誓。
“月姐姐,谢谢你答应阿公。”
“就算是假的,我也会将你当做我的嫂嫂。”
“如果晁哥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明黛摸摸她的头。
“你叫我一声嫂嫂,谁敢欺负你,我也不会放过他。”
……
明黛觉得,哪怕秦晁本性不坏,这些年下来,也难有定性。
她不信他不懂那番话的意思,故意曲解调戏,就是变相拒绝。
然后开始担心,他会改变假成亲的主意吗?
倘若他变了卦,那为她造假户籍的事是不是也不作数了?
就在明黛胡思乱想时,外面传来秦心夹着惊讶的声音:“晁、晁哥?”
秦晁?
明黛复查一遍穿戴,走出房门时,第一眼见到的,是落在地上的影子。
堂屋的门大开,晨曦涌入,他就站在门口。
身着素白长袍,干净清爽,肩宽挺括。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绑同色发带,朴素简单,却掩不住通身清俊。
像赶考路过的貌美书生,如果脚边放的是书篓,而不是两筐鸡蛋的话。
何止秦心,秦阿公都看呆了。
如果眼神再差点,可能还会问一句:您是哪位。
秦晁一一扫过三双目光,最后落在秦阿公身上,似乎有些无奈:“阿公,侄孙的事,有劳您费心了。”
秦阿公回神。
啊呀!对的对的!
这孩子今日这般隆重登门,必是冲着婚事来的!
“快、快进来!”秦阿公招呼秦晁落座,转眼又看明黛。
明黛觉得今日的秦晁自带熹光,她快被晃瞎了。
秦心的粥已经熬好,四人一起用了早饭,期间,秦阿公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
用完早饭,秦阿公坐在堂中,秦晁站在他的身边。
明黛坐在另一侧。
两边早已说通,剩下只是过场。
明黛没有记忆,也没有家人,秦阿公救了她,颇有些娘家人的意味。
然他也是秦晁的叔公,此刻坐在二人中间,更像证婚。
秦晁在叔公的示意下,上前一步,掏出金镯子,双手递向明黛。
“小生秦晁,愿求娶姑娘为妻,必珍之爱之,永不相负。”
镯子是他当日递换给她的那只。
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他手上,成为今日提亲的信物。
明黛隐约觉得,若是场合再正式些,应不是如此进展。
然而今日境况,着实没什么好讲究。
来而不往非礼也,明黛轻轻垂眼,解下身上的勾玉,同样双手递送。
秦晁眼一动,直直看向面前的人。
少女端庄直立,素手捧玉,声线清澈动人。
不似他醇厚,却一样震荡人心。
“今日之言,愿君铭记。”
灶房门口,一颗脑袋鬼鬼祟祟弹出来。
秦心本是看个热闹,也替阿公欣慰。
然而,当她看着一双男女相对而立,互赠信物时,竟不由呆住。
熹光骤亮,染上朝阳的灿烂。
她一向没正形的堂兄,衣冠整齐挺括,端正而立,俊朗的模样在这副姿态的衬托下,更胜朝阳与星辉。
他的对面,少女通身端庄娴雅,素手纤白如描,星眸柔情涌动,仿佛能安抚一切躁动与不平。
二人相对而立,于某一瞬被揉入熹光之中,成了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卷。
秦心忽然有些想哭。
若这不是做戏,那该多好。
……
秦阿公虽不富裕,但秦晁成婚,总不能事事都删繁就简。
当两户挂上红绸,秦心频频出村,购置红纸红绸时,村中很快知道秦晁再婚的事。
村民险些原地炸开了。
秦晁月前才被朱家看上,刚入赘三天就被休弃。
原以为无法人道,人家现在又要娶妻了!
另一方面,明黛终于正式进入村民们的视野。
大家终于知道,秦阿公家中忽然多出来的女子,是从河里救起来孤女,无依无靠,由秦阿公做主,嫁给了秦晁。
一时间,议论声纷至沓来,来来去去,还是与秦晁是不是男人有关。
若他是,那他能从朱家落败前逃出来,必是个狠角色。
若他不是,秦老头这么做,就是为了掩悠悠众口。
可拿人姑娘一生幸福来给侄孙掩护,也太阴损了!
然而,外头的人怎么议论,都不妨碍秦阿公满心欢喜置办喜事。
他买了一筐喜饼,与秦心挨家挨户发送。
村民笑着收下喜饼,转身继续议论。
出于某些原因,秦阿公没有置办酒席,亦无任何亲眷到场。不过几日功夫,明黛身上,已经穿着秦心连夜赶制的建议嫁衣。
普通红棉布裁剪而成,样式简单,裙角和袖口绣了花开并蒂的纹样。
为了让明黛穿着舒服,秦心还仔细洗晒熨烫过。
明黛很喜欢,秦心见她喜欢,心里很高兴。
……
成婚大喜,没有宾客满堂,没有媒人父母,明黛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并不讨厌,反而觉得刺激。
像是悄悄摸摸做了离经叛道的事,但没人能指责她。
秦晁这几日仍然留在村中,秦心也给他扯了布做了衣裳。
可秦晁的态度就差多了,不量身,不试衣,做什么样穿什么样。
提亲那日后,他又成了原本的样子,自由散漫。
秦心心中的美好画卷碎了一地。
……
洞房花烛夜,明黛被秦心喂得饱饱的,坐在秦晁的床榻上。
外面,秦阿公带着秦心,与秦晁吃饭喝酒。
她甚至能听到秦阿公的嘱咐,无非是不得辜负她,要对她好。
秦晁起先还耐心应付,后来估计烦了,三两杯灌醉秦阿公,让秦心把人叉走。
夜色瞬间陷入静中。
明知是假的,但秦晁推门而入时,明黛竟有些紧张。
红色盖头边沿,一双黑靴闯入视线。
就在明黛以为他要省了这个环节时,男人修长的指尖忽然捏住盖头边沿。
唰一下,盖头揭开。
干脆果断,不带一丝犹豫。
昏黄的光从四面八方涌来,落在少女没有遮挡的脸上。
明黛双手交握,掌心发汗,慢慢抬起头。
暗黄的光隐去擦伤的疤痕,更添柔美。
秦晁手还悬着,与她对视瞬间,指尖一僵,盖头倏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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