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晁买了鞋垫和新的白袜。
趁他拉着胡、孟二人说话的空档,明黛脱鞋垫上。
脚后跟破皮流血,伤口边沿红了一圈。
明黛咬牙简单清理一番,套上松松的白袜。
想到回程还有一段山路,脚下的鞋垫都不软了。
不多时,秦晁来催她,明黛连忙回应,起身与胡、孟二人告辞。
孟洋对她不熟,但态度客气。
胡飞就亲切多了,人高马大的汉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在秦晁和明黛之间转悠,写满了欲语还休的期许。
看的秦晁想徒手给他挖出来。
“胡大哥,孟大哥。”明黛自袖中取出两个红纸包。
“我与晁哥相识不久,认得的人不多。但他第一个带我来见你们,想必二位与晁哥的情谊极为深厚。”
“成婚匆忙,也没能请二位来家中吃酒,一点小心意,图个吉利。”
少女落落大方,温柔得体,语调轻缓,藏着点点羞赧与喜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新婚不久,还浸泡在蜜糖里的新妇。
迫切又殷勤的以妻子的身份,亲近与丈夫有关的人事物。
胡飞捅一下怔愣的孟洋,笑呵呵的接过红包,“多谢嫂子!”
孟洋回神,脸上也带了笑,明显亲和许多:“多谢嫂子!”
秦晁眼看着两个兄弟心中有了偏向,转身就走:“走了。”
明黛软声答复,回头再向二人道别,趿着鞋子追上去。
这次,胡、孟二人都瞧见她走姿艰难,显然脚上有伤。
然而,秦晁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她近乎小跑跟着,寸步不离。
胡飞感慨:“我说什么来着,喜欢惨了。”
孟洋皱眉,没有回答。
……
走出小巷,一辆马车停在巷口,显然是秦晁叫来的。
车夫殷勤的摆好脚墩,他站在一边侧身看她:“上车。”
回去的路,坐的是马车。
明黛和秦晁各坐一边,车内安安静静。
若是换个人,明黛或许会感念对方面冷心热。
但这人是秦晁,自作多情就是大忌。
他一身的伤,在外跑了大半天,怕是终于支撑不住。
上车这么久,他上半身就没倚过什么,平日里坐没坐相的人,身板近乎僵直。
明黛权衡片刻,慢吞吞的挪动位置,坐到他身边。
她一动,秦晁就看过来,目光一路追着她到自己身边,硬邦邦问:“又怎么了?”
秦晁很高,明黛衡量自己肩膀的高度,把车内几个靠垫叠放座下,坐上去后瞬间拔高。
秦晁皱眉,像是在看傻子。
明黛再次目测肩膀的位置——他偏头即可靠上,刚刚好。
素手抬起,在肩膀上拍拍。
明黛侧首看他,低低“嗯”了一声,是含蓄的催促。
靠吧。
秦晁斜眼盯着她的肩头看了会儿,一言不发的靠上来。
明黛只觉肩头一沉,险些歪倒过去,连忙用双手抓住座位边沿,努力撑着男人的重量。
秦晁明显舒适很多,安逸的闭上眼养神。
他根本没同她客气。
对此,明黛并没有多意外。
之前她发现他受伤时,他也是这样。
不意外,不好奇,心安理得接受她的伺候。
眼下,礼义廉耻男女大防,都比不上他一路的舒坦。
但指望他因为这个就感恩戴德,转变态度。
还是算了。
秦晁稳靠着她,丝毫不受车马晃动的影响,明显没睡。
明黛轻轻喊他:“秦晁?”
秦晁抱着手臂,头稍稍抬起又落下,贴近她的颈窝,枕的更踏实。
算是回应她。
明黛忍着脖子的痒痒:“我们说说话吧。”
秦晁没回应。
明黛想,没回应就是不反对。
她正想着怎么打开话题,秦晁忽然开口。
“说什么?说你勤劳能干,还是会弹琴唱曲?”
明黛眼珠一转,平声道:“你既对他们说我是你夫人,那我扮好你的夫人,总不至于出错。”
秦晁哼笑:“嗯,没错。撒谎不眨眼,十分精彩。”
明黛斜了眼肩头的脑袋,有样学样:“我说夫君,你没撒过谎吗?”
“说谎本就是一个套一个,想要一个谎话圆到底,做梦呢你?”
肩上的脑袋慢慢抬起来。
秦晁偏头,眼里有未散的疲惫,淡淡道:“说得对,要想让你勤劳能干,洗衣做饭,还是做梦比较快。”
明黛羞恼正在上窜,陡然撞上男人眼中的戏谑,又瞬间冷凝。
与他起火争执,正遂了他意。
她不是为了与他拌嘴才闹这一出。
马车里只有他二人,明黛解下面纱透气散火。
秦晁别开目光,伸手推开她:“坐回去,挤不挤啊。”
明黛垫着三四个坐垫,本就在努力稳住平衡,秦晁一推,她滋溜溜滑下去,于尖叫声中滚到一边,坐垫散落。
十分滑稽。
秦晁见多了她直背挺腰的端雅姿态,哪里见过这样的狼狈。
他全无愧疚,轻笑起来。
明黛刚刚压制的火气再度蹭上来。
念他从前的不易,加上秦阿公的恩情,她自问已经足够包容。
可他竟然动手!
“你混蛋!”盛怒的姑娘握着拳头朝他砸来。
秦晁一动不动,甚至悠哉的目测着她这一拳下来,会打到哪处伤口。
然而,那白生生的拳头在距离他左胸一寸之遥时,险险停住。
秦晁眼神一凝,面无表情的看她。
她真生气了,恨不能将他痛揍的那种气。
可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左胸的位置时,像是穿透衣料,落在里头的伤口上。
她为他包扎两回,知他哪里有伤。
拳头明明没有落下,秦晁却像是受了重重一击,撞出不知何时被藏起的记忆,抖落尘埃,于脑海中渐渐清晰——
阴雨连绵的天,那个男人因急进冲动赔了生意,刚领完家法。
他的母亲,那个软弱又坚强的妇人,与他争吵起来。
她不愿他争这一时的富贵,和血亲兄弟斗个你死我活。
那个男人却心意已决。
母亲貌美得宠,被那男人捧在手心,也真心为他打算。
争到激烈时,她愤怒推搡他,手都伸出去了,却在碰到他前陡然卸去力道。
由始至终,他缩在角落捂住耳朵,脚边是想要给那个男人看的练字帖。
许是听到的声音小了,这幅画面反而深深植入记忆。
她爱极了那个男人,爱到盛怒动手时,还记得他身上有伤。
……
明黛还是没打下去。
她本不是用暴力纾解愤怒的人。
再者,他今日是为她的假户籍才出来,算她欠他的。
就在明黛默不作声收回手时,秦晁忽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朝自己胸口狠狠一撞!
明黛已经卸了力道的拳头,载着秦晁的力道,砸在他心口。
那是处烙伤,他瞬间抿唇,眉头轻皱。
“你发什么病!”明黛猛地抽回手。
秦晁笑笑,“我一下,你一下,有来有往,公平。”
明黛前一刻还觉得将他看明白了,至少是个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
此刻,她又迷惑起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摸不透他,又如何帮秦阿公完成心愿,帮他活出新貌?
明黛握住拳头,坐回到对面,那些原本要说的话此刻一句都不想说。
……
秦晁恢复成原先僵直的坐姿。
起先还好,没多久,他就品出有个人靠靠的好处了。
坐垫被丢在角落,秦晁长臂一伸,一个一个拎回来重新垒起,无声看向明黛。
明黛静默一瞬,回了他一个秦晁式冷笑。
秦晁眉毛轻挑,手掌按在坐垫上,轻轻拍一下,又低低的“嗯”一声,是明黛式催促。
明黛下巴微扬:“求我。”
秦晁从善如流:“求你。”
明黛愣住。
秦晁始终是秦晁。
能安逸享受,礼义廉耻算什么?
……
一阵短暂的静默对峙后,明黛在心里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起身坐回去。
秦晁重新靠上温软带香的肩膀,心满意足。
这次,明黛安静当靠垫,不主动挑起任何话题。
秦晁闭眼假寐,待疼痛缓解,忽道:“你挺有本事。”
明黛努力撑着颗笨重的脑袋,肩颈已然发酸,乍闻此言没反应过来。
“什么?”
秦晁点到即止:“胡飞和孟洋。”
明黛回神,意外发现她没打算继续的话题,他挑起来了。
半晌,她轻声说:“不是我有本事,是你有本事。”
秦晁无声睁眼,笑道:“这么相互吹捧,不合适吧?”
马车疾驶,风撩起车帘,四方的窗框像一幅幅会动的画,时而变换景色。
明黛跳过他的玩笑,淡声道:“不是我有本事,是因为你带着我去,说我是你的夫人。”
“他们无条件信任你,亲近你,见我全新全意对你,才不对我设防。”
秦晁静静听着,心想,那你还是有本事的。
一言一行,几乎贴着他们的心思走,不怪他们一声“嫂子”喊得响亮。
明黛侧首,只看到他的头顶:“若阿公知你在外头交到这样的友人,非但没有流连烟花柳巷,反而十分认真做工,过手的每一文钱,从未折辱过良心,一定会很高兴吧。”
秦晁保持着靠肩的姿势,舌尖舔过侧面一排牙,眼神渐冷。
胡飞的嘴,他撕定了。
明黛等了半晌,秦晁无半点回音。
她探头去看,只见他双目紧阖,睫毛密长,甚是好看。
显然是不会搭理她了。
明黛适应良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块老寒冰,她慢慢捂,慢慢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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