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零五分,细雨绵密。
平城市医院门口挤满了人,他们脖子上挂着工作牌,手里拿着各式相机,纷纷踮脚伸头往医院里面看,生怕错过第一手消息。
这些媒体人前一米远的距离井然有序站着十几个黑衣保镖,他们个个面冷体壮,偶尔看到有人试图上台阶,也不出声阻止,只需一个眼神就把那人震地讪讪收回逾越的脚。
“内部消息,内部消息,陈老已经去世了……”
“天呐!确定吗?具体时间知道吗?”
“我当初念大学就是陈老资助的,能不能让我进去,我不是记者!”
有一个人敢说话,渐渐的大家便都争先恐后说上一句,声音越来越大,雨势也渐大。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SUV穿过雨帘缓缓驶了过来,深色玻璃与夜色悄无声息融为一体,驾驶座正后座的人被保护得非常好,即便从前面挡风玻璃看也只能隐约看到两条大长腿。
以及垂落在膝盖上的手臂,和那截腕间扣着的低奢手表。
最开始大家都没注意到,不知谁说了句:“是周家的人!”
和陈老有关的周家人。
——是周延礼。
媒体人意识到这一点立刻集体转向,鱼群一样想要涌到SUV车前。
但是失败。
因为本来在医院门口阻止他们的保镖此时也分为两列站在了车子后座方向。
媒体人被拦着,意识到他们反正也不可能靠近周延礼一分,便干脆泄愤一般把快门摁得更响。
车门打开,靠近车门的保镖撑开一把黑伞,微微弯腰,把伞檐递过去。
率先落地的是一只穿着黑色尖头皮鞋的脚,黑色西装裤因为姿势动作微微上收,露出一截裹着黑袜的脚踝。
矜贵。
冷漠。
也禁欲。
让人难以靠近。
这是周延礼的冰山一角。
然而已经足够让人频频摁压快门。
夜忽然就静了下来,所有人目光不眨地盯着周延礼从车上下来。
——只见男人一身笔挺黑色西装,高定布料将他的宽肩窄腰包裹得寸寸都透露着完美规整,他身高一米八五还往上,旁边撑伞的保镖不由自主把手臂举高了。
斜风细雨里,伞檐微微压了一寸,遮去了男人半张面孔,只露出一截窄挺的鼻梁和线条清晰深刻的下颌线。
直到保镖凑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姿势缘故,伞檐轻抬一寸,男人一双漆黑的眼睛毫无阻碍地露了出来。
以至于所有人清晰地看到,周延礼在听完保镖说话后,眉眼气场顿时沉了下来。
冷冽程度比这场夜里的风雨更甚。
“看来真的是去世了……”
“你去问,你去问问啊!”
“我才不去!你去!你怎么不去!”
一群人雨里蹲了半天,真蹲到了与当事人有关的人,反而没人敢上前问什么。
于是就这么沉默着目送着,周延礼迈着长腿踏进了医院。
雨势更大,气温骤降,冷风从走廊穿堂而过,带走了人肌肤上最后一层余温。
病房外的休息椅上坐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明显也淋了雨,扎得软趴趴的马尾湿成了一缕一缕贴在后背上,她头发很长,好像长那么大从来没剪过一样。
身上的衣服也湿得明显,皱皱巴巴的布料贴在她脆弱又单薄的身体上,她就那么佝偻着腰身,双臂抱着膝盖,脸朝下。
像一团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婴儿。
有护士从旁边匆匆路过,本来想直接过去,余光一瞥病房才想起来也是陈老先生的病房。
护士一顿,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试探性喊了一句:“阿肴?”
小姑娘闻声也明显顿了一下,似乎不太相信这里还会有人认识她。
她动作有些迟缓地松开抱住膝盖的手臂,慢吞吞直起脊背,抬起头,一张被雨淋过的小脸露出来。
小姑娘长得真好看,尽管体态狼狈,可肌肤还是白得透亮,头顶光线落下薄薄一层,更是白得晃眼。
她这一抬头和护士打个照面才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个护士,那双不知道是被雨水还是其他什么浸湿过的眼睛也一寸一寸暗了下去。
“是我。”她声音很小,除了她和护士,几乎没有第三个人能听到。
存在感真得很弱。
护士不由自主怀疑了下,这真的是他们口中的“小姐”吗?
然而未等她再多问一句,身后忽然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不知为什么,这声音仿佛一下一下踩在了人心上。
让人忍不住回头一探究竟。
与此同时想要看过去的还有阿肴,像是冥冥之中被什么牵引了一般,从来到平城,再到出现在医院,始终未曾真地抬眼打量过这个新城市的阿肴,就那么鬼使神差地转了头。
平城华丽,是彩色的,但是雨后的平城是灰色的。
而医院则是白色的,扎眼的白。
就在这扎眼的白色走廊里,男人挺着阔肩,步距有序地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阿肴一整天还未进一口水,再加上那个人去世,她整个人都是头昏脑胀的,看东西始终一片模糊。
可就在这一瞬,眼里的世界忽然清亮起来。
她看到男人举手投足都精致又矜贵,发型打理得有条不紊,眉眼间是一片成年人才会有的沉稳与凉薄。
他停在休息椅前半米处,目光微垂,落在了阿肴脸上。
一个是轻而易举便能背起整个世界的成年男人,一个是出入新城身体每一丝气息都透着无措的小姑娘。
两个人一垂一抬,目光相撞。
最先有反应的是旁边的第三个人——护士低呼一声,忙不迭站起来,磕磕巴巴喊了句:“周、周教授。”
周延礼虽然目光不移,但却依然非常有礼貌地给予护士一声低“嗯”算作回应。
他声音又低又沉,比起刚刚让人失神的脚步声,这一声仿佛一道清心音把人不知飘到哪里的思绪瞬间拉回到当下。
阿肴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不知是羞耻还是畏惧,原本白皙甚至有些苍白的脸瞬间铺了一层红烫。
她匆忙收回目光,本能站起来。
站起来也依然是根小豆芽,再加上低着头,都够不着周延礼的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站起来以后二人距离没那么广阔,可压迫感却不减反增。
阿肴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直到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阿肴?”
阿肴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嗯。”
“大名。”
他们明明是陌生人,按理说阿肴不该问什么答什么,可偏偏这男人声音里宛若藏了与生俱来的控制力。
阿肴拒绝不了,只能如实答一句:“没有。”
男人静了一瞬,下一秒说:“陈家到你属‘佳’字辈,以后你就叫陈佳肴。”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定下了她今后一生要走的路。
不等陈佳肴应什么,男人转身推开病房房门,丢一句:“进来。”
-
陈佳肴一整天都是懵的,她不太明白自己家里为什么突然出现一堆陌生人。
他们喊她“小姐”,说她是陈家遗失在外的唯一千金。
她从小没爸没妈,只有一个耳聋眼也不太好使的奶奶。老人家身体不好,没能挨过那个冬天,在春节炮声响起前辞世。
陈佳肴早就想好了,等春天一到,她就去城里,打工。
结果城里是来了,却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车程六个多小时,她一句话也没敢多问,反正村长说了,他们不是坏人。
他们是带她找爷爷的。
一个很慈祥很善良的老人家。
只可惜,她没能见到这位老人家。
像错过奶奶一样,她也错过了这位未曾谋面的爷爷。
她最后的家人。
她甚至都没进家门,就看到一众人拖着一块板上了救护车。
场面太混乱,一时间没人顾及到她。
后来大雨滂沱,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别墅门口,淋了一场大雨。
不知是谁想到了她,将近两个小时后才有人折返把她带进医院。
然后就又被遗忘在病房门口。
眼下在周延礼的带领下,她进入这间于她而言基本是另一个世界的病房。
——因为这里躺着她唯一的,最后的家人。
她规规矩矩地站在周延礼侧身后,眼神有些模糊地看向床上的老人家。
哪怕是闭着眼,也能从他苍老的面孔上窥探出几分慈善。
明明是第一面,陈佳肴却忽然鼻头一酸,眼泪“啪嗒”掉在了病床边缘的铁栏上。
周延礼听到了,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一句:“陈佳肴,跟爷爷说再见。”
话落,他端正鞠躬。
病房寂静,只有窗外淋淋雨声,陈佳肴在心里应了一声,像小孩子模仿大人一般也端端正正鞠了一躬。
几秒后,耳边传来男人挺身的响声,她才跟着直起身。
紧接着男人转身,陈佳肴才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边框眼镜。
搭配他一身黑色西装,整个人更显冷冰冰。
尤其镜片后那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好像有风从窗户缝吹了进来,陈佳肴手臂肌肤起了一层细细密密,她有些害怕,黑白分明的眼睛显露着毫不掩藏的对未知未来的恐惧和茫然。
这些都是不该在陈家人身上出现的情绪。
周延礼不动声色蹙了蹙眉。
他动作细微,几乎不可察觉,可依然被心思敏感的陈佳肴捕捉到。
略有仓促地眨了眨眼,陈佳肴想着,她可能还是要计划一下该去哪里工作。
对方怎么说也是很厉害的人,厉害的人都顾及面子,应该不太方便开口说那些话。
于是陈佳肴很贴心地开口,她声音很低 ,“那我以后……”
话未说全,头顶落了一层温度。
“跟我。”
男人抬手盖在她头上。
“叫我周叔叔。”
抬手间,衣袖掠过一阵风,陈佳肴有些意外地眨眼,恍惚间仿若闻到了一股特别的烟草味。
有点苦有点涩。
却也有几分经久不散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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