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桥梁分院迎来安静繁忙的又一天。

    律风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查看南海隧道项目的海洋数据。

    他研究这些数据接近三天,已经能够背下立安港到海岛富云县沿途的所有暗礁、岛屿。

    它们清晰散布在项目组发来的海图上,与修建成形、计划修建的人工岛一起, 成为了大陆连接宝岛的最佳途径。

    然而, 这样顺遂的线条, 未免过于简单。

    简单得不像一个耽误了二十余年的项目, 清晰完整地给出了这片海域所有的强涌和急流。

    按照要求, 律风大可挥手连线, 直接在最佳途径上,根据数据设计出一座简洁美观的桥梁, 连通隧道。

    可他迟迟没有动手。

    除了查看这些数据,他最多只是去找找关于海洋隧道、跨海大桥的论文, 根本没有动手作图。

    安静得像一位沉浸在书本学习的学生。

    冯主任过来看情况的时候, 正见到律风埋头看资料

    桥墩冲刷与波流力试验研究

    他觉得奇怪,说道“南海隧道桥梁段的波流力实验数据不是都给你了吗”

    那份资料他仔细看过, 给的数据巨细无遗,完全不需要律风再进行别的验证,直接就能上手设计。

    律风闻言, 从厚重的资料里抬头。

    他拿过手边计算结果,递给冯汉林,“但我觉得数据有点奇怪。”

    “哪儿奇怪”冯主任诧异地接过来,

    律风晃了晃笔,“根据他们给出的水深、波高、流速来看, 桥塔能够承受的波流力应该在六千到七千千牛之间,但是我重新查了南海不同跨海桥梁的论文, 发现它们承受的波流力普遍差不多, 也是这个数。”

    冯汉林低头翻看律风的计算, 经过复算之后,波流力保持在六千到七千范围内。

    与项目组给他的数据保持一致。

    “你说这个数有问题”

    “嗯。”律风点点头,“冯主任,这可是横跨南海海峡,长达135公里的海平面,为什么项目组给出的波流力模拟数值,会跟其他的内海跨海大桥相差无几。”

    律风对数据不敏感,也没有经手过跨海桥梁。

    但是,他深知海洋瞬息万变,越是远离陆地的海平面,越是湍急深邃。

    “而且这一段”律风指了指毫无异常的数据,“竟然是沿海平原到澎洲群岛的数据,我怎么也不会信。”

    澎洲群岛作为南海海峡之间散落的珍珠,除了旅游和物产资源丰富,还盛产社会新闻。

    昨日商船触及暗礁,海警奔赴现场紧急救援。

    明日海上浪涌打过,渔船钢缆断裂,危在旦夕。

    律风随手一搜,澎洲群岛附近都是海难、台风的新闻报道。

    作为繁忙的海运航线,往来沿海省市的船舶,在澎洲群岛附近发生事故的几率,远高于其他地方。

    然而,手上的数据平静无波,仿佛温和友好的海洋静谧安详。

    只需要他轻松划过去一道桥梁线条,就能完成这个简单的任务。

    律风一提,冯主任也认真重看了这份数据。

    那些密密麻麻的水文、地质、航道、航线数据,完美勾勒出了一幅美好的建设环境。

    略带困难,但能实现,他顺着这些数据,都可以开始考虑最佳的桥墩落位与桥塔桥型。

    如果,律风没有指明这是沿海平原到澎洲群岛的数据,冯主任绝不会陷入与律风相似的困惑。

    “等一下,我去找两个人来。”

    说着,冯主任拿着资料走向隔壁办公室,律风紧随其后,没法安静等他回复。

    隔壁办公室不少结束了项目,悠闲享受准点上下班时光的设计师。

    冯主任一进来,他们立刻放下手机,鼠标点点,每一个都专业认真地忙碌起来。

    一看应付查岗经验丰富。

    “别装了,过来看看这数据。”冯主任拍了拍杜志学,“你负责过海南的佛海大桥,算算这组数据有没有问题”

    杜志学刚忙完佛海大桥的项目,听完冯主任的话,他也不装了,马上放弃了假装繁忙,接过资料。

    风小、水浅、浪平,水流稳定。

    杜志学瞥了一眼便说“没问题吧,这些数据跟佛海大桥的海域差不多,斜拉桥建起来没什么难度。”

    “我看看”同办公室的人,也伸手接过资料,“这地方不错啊,海平层这么稳,岩面适合打桥墩,建连续梁桥更省事。”

    专业的设计师,一看数据就能开始列桥梁方案了。

    斜拉桥简单,连续梁桥省事,悬索桥壮观。

    按他们的说法就是

    这地方四平八稳,让他们来做三年必成

    更可怕的是,他们没有开玩笑。

    “冯主任,这项目缺人吗我盘靓条顺干活快啊”

    “学哥你让让,这种繁重的项目就不劳您大驾了,应该给我长长见识,多锻炼锻炼。”

    本来,他们说这简单省事还轻松,冯主任不太信。

    结果,这群恨不得天天宅在办公室,永远都不接项目的人,都对这平坦无波的海洋动心,主动请缨参与项目了。

    他马上信了。

    冯主任把资料递给律风,“看来这数据真的有问题。”

    “嗯。”律风收回资料说,“所以我才想找点跨海桥的实验数据,看看究竟差距有多大。”

    设计师们垂涎的事少风险小的项目,回到了律风手里。

    杜志学都惊了,“这是律工的项目”

    “到底哪个地方又要建跨海大桥了”

    律风也不介意和同事分享情报,直接说道“澎洲群岛。”

    “草这不可能”

    杜志学赌上自己十年跨海大桥设计经验,拍桌而起,原地跳得三丈高。

    “澎洲群岛的台风、浪涌、急流、水速、暗礁、淤泥沉积数据得在上面翻十倍”

    “啊不至少二十”

    “那儿怎么能建桥啊”

    做过跨海大桥设计的人,最恨海洋复杂的情况。

    水流冲刷桥墩,就必须考虑桥墩腐蚀性寿命期限。

    浪涌急流存在,就得想想桥拱间距与水流惯性之间的影响。

    而且,跨海桥又要保航道、又要保生态,天空之下飞机航线同时来插一脚,能把设计师乌黑头发弄掉半壁江山。

    最后,再来全年无休七级大风,吹起十米海浪。

    那简直了。

    美不胜收。

    钻研了好几天数据的律风,终于得到了有效进展

    数据有问题,根本不能用。

    果然项目委员会给的考察不会轻松,但他没想到,连数据都假得风平浪静,任何一个跨海大桥设计师都不会信。

    于是,踩着准点下班的律风,路上都在深思。

    这到底是委员会放水,让他设计出方案就准许通过的裙带关系策略

    还是暗藏在海平面之下南海隧道风起云涌、纷争不断的真实现状

    殷以乔驱车回家,发现律风竟然在厨房。

    可惜,他不是勤劳贤惠地做饭,而是一脸深沉地盯着案板上的青椒,似乎在思考怎么用它做成一顿美味的青椒拌饭。

    “你怎么了”殷以乔不得不伸手,把青椒撤下来,换上了解冻的牛排。

    律风抓了抓头发,烦恼地让开道,靠在墙边不吭声。

    “项目不顺利同事不配合设计有缺陷”

    殷以乔随口问,同时熟练地用油热锅。

    没等到律风的回答,却等到了一片沉默。

    情况比殷以乔想象的更严重。

    可他仍是煎牛排、打好蛋,在有条不紊的做饭声响里,等待律风主动开口。

    牛排端上桌,律风连切割晚餐都显得魂不守舍。

    终于,他皱着眉出声道“师兄,什么情况才会糟糕到,测量给你的全是假数据。”

    殷以乔听着不太妙。

    建筑行业的任何数据细微误差,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

    计算失误的承载力,被忽视的风载荷,乃至无法预估的地理环境变化以及暴雪洪涝,全敲响过建筑事故灾难的警钟。

    更不用说,假数据了。

    “国院得到了假数据”殷以乔的语气不由自主凝重。

    律风有些食不知味,“不,是我得到了假数据。”

    虽然南海隧道项目的资料,经过国院传递给他,但是毫无疑问,只有他需要这些东西。

    那么,他便会忍不住去想。

    如果这也算考验,到底是谁想考验他

    翁承先慈祥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又被他狠狠压了回去。

    律风说道“我想去的项目有点复杂,听院长的意思是,里面很多派系纷争,各有各的利益,根本不齐心。”

    他叹息一声,将牛肉塞进嘴巴,咀嚼得两颊鼓鼓。

    直到仔细咽了下去,他才继续说道“我不喜欢这种气氛。”

    会议争吵,甲方乙方。

    他在英国学习工作,见过太多这样的项目,参与的各方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争辩。

    建筑要建,但是得完全按照甲方需求。

    设计要改,甚至很可能和最初的构想截然不同。

    仿佛在这个行业,只有成为杰出一辈,才会获得尊重。

    使他满心喜欢,又满身疲惫。

    然而,律风回国之后,在国家设计院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支持,见识了最优秀的集体,更明白了“团结一致”的真正含义。

    他们可以为了更好的实现桥梁建设,吵吵闹闹。

    却绝不会从中作梗,阻止律风去实现一个天方夜谭。

    数据是一切的基础。

    没有数据就不可能有设计,更谈不上建设。

    他满怀期待想要进入南海隧道项目,没想到他面临的考验根本不是设计方案。

    而是一堆根本不可信任的数据。

    因为工作,他们晚饭都吃得沉默且闷闷不乐。

    无论殷以乔说什么趣闻,律风也显得十分不配合地任性生气。

    “我看出来了。”殷以乔十分肯定的说,“就算数据是假的,你还是想做这个项目。”

    “否则你也不会这么生气了。”

    律风无法反驳。

    他灵魂仍旧咆哮那可是南海隧道,直连大陆与宝岛,超过日本隧道三倍长度的超级工程,他怎么可能不想做

    然而,他只能点点头,说“我生气是因为,给我假数据的人,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我。”

    桥梁设计,不是别的什么建筑设计。

    它极度依赖测量,任何水文、地质、气象变化都会影响桥梁设计上的取舍。

    哪怕律风手上,是一份灾难频繁、暗礁聚集、台风肆虐的恐怖禁区,也远比他得到的风平浪静、温和假象更能令他接受。

    那代表着考验他的是大自然,而不是叵测的人心。

    “说不定,他不是不信任你,他是害怕你。”

    殷以乔的话,令律风皱起眉来,脸上写满困惑。

    然而,世界第一i风师兄说得肯定又自信。

    “毕竟,你连乌雀山大桥都能设计出来,给了你真实的数据,说不定很快就设计出了举世震惊的桥梁。那他多没面子。”

    “所以才不敢给你真实的数据。”

    师兄表情严肃地吹捧他,律风听了就十分想笑。

    刚才低沉的心情,终于稍微好了一点点。

    国家设计院最高级别是什么级别律风笑道“那我明天得好好问问,哪位大仙这么怕我落了他面子了。”

    第二天一早,律风拿着圈画好的报告,递交给吴赢启。

    “吴院,麻烦你联系一下南海隧道项目委员会,这是一份错漏百出的假资料,就算要考验我,也得拿点儿正常的数据吧。”

    吴赢启诧异地接过资料,上面勾出了一切有问题的数据。

    不多,偏偏是最关键的部分。

    如果律风依样画葫芦地设计桥梁,恐怕图纸都不需要请审图专家来核验,留在南海隧道项目的工程师们,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吴赢启脸色忽然就变了。

    国家设计院从来没有收到过这种东西,哪怕存在测量误差、计算失误,也不可能将一片众人皆知的危险海域,变成这个样子。

    “这事太蹊跷了。”他神情凝重的说道,“我马上以桥梁分院的名义,请示国院,致函南海隧道项目委员会”

    一旦事情发展到致函阶段,就是单位与单位之间的正式对峙。

    吴赢启的态度强硬得出乎意料,甚至在问询函里带上了国院的印章,强行拔高行政级别,一定要追究这份假资料的来龙去脉。

    就算是南海、宝岛两地共管的南海隧道项目委员会,也得正式开一场会议,研究如何答复国家设计院的问询。

    会场坐满了高级工程师、设计师,翁承先坐在委员会主席的旁边,面色和煦地看着会场的年轻人。

    他们昨天才在会场上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今天,又要因为项目以外的事情,坐回现场。

    委员会主席彭同方说道“国家设计院就设计师律风来任职一事,发来问询函,说我们发过去的测量数据存在编造、篡改的情况瞿飞,数据是你传给国院的,你解释一下。”

    “老子解释个屁”

    瞿飞穿着灰白t恤,胡子拉碴,恶狠狠地把烟头一摁,嗤笑道,“数据怎么回事该问那边的娘娘腔。”

    “诶你可不要乱讲哦”穿着整齐衬衫的夏英杰反驳道,“我们岛研院的数据是原封不动给的你,出了事情,肯定是你的问题呀。”

    瞿飞翻他一个白眼,吐出一口浊气,又抽出根烟来点上。

    “老子熬夜加班跟你们干仗,恨不得国院马上来个设计师帮把手。我给假数据”

    他夹着烟头冲自己挥了挥,“要不是翁总摁着我,现在律风就该坐在这里,亲自问问你这个傻逼给的什么垃圾数据。”

    夏英杰火了,怒斥道“你再诽谤我,我会告你啊”

    “你告我啊”瞿飞一拍巴掌蹿起来,一米九一大汉式土匪体型,跨步上前,吓得夏英杰脸色惊骇往后狂缩。

    “来来来,老子马上陪你去法院,咱们打个三十年官司不撒手,省得你特么的尽整些幺蛾子,影响南海隧道正常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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