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风觉得, 瞿飞虽然不靠谱,但是人很有意思。
他不仅要说,还要唱出声来, 导致律风满脑子都是建成的桥头循环播放歌唱祖国的画面,美好得耳边全是熟悉的旋律。
天南海北的设计师们聚在一起,习惯爱好各不相同, 但是,有了瞿飞得意又激昂的腔调带头唱歌, 这样歌声, 便会以各种哼唱的形式, 不断传染。
一整天, 律风都能在设计室里听到不同位置响起的相同调子。
又过一会儿,另一群人也跟着无意识地哼唱起来。
翁承先带着工程师们进来的时候,设计室里烟熏缭绕,专注画图的设计师都在哼着熟悉旋律。
从歌唱祖国到我的祖国应有尽有。
他还没说什么, 瞿飞立刻掐灭了烟头,乖乖过去喊“师父。”
“详细数据给律风讲清楚了吗”
“当然”瞿飞信心满满, “数据讲了, 工作分配了。给我们一个月, 保证完成桥梁部分的设计图, 递交审核。”
瞿飞在别的方面粗心大意,真正做起工作, 干劲十足。
然而,他这句话说得律风一愣
这人居然比他还要心情急切,掐算的完工时间远超律风预估。
按律风参与乌雀山大桥的经验, 南海隧道桥梁段的正式设计图大约需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时间, 才能完成完整详细的初稿。
这人倒好, 开口就是一个月。
颇有革命主义战士提前完成任务的豪迈风姿。
弄得律风都开始思考,是不是他不够了解国院入驻南海的设计师们真实实力,出现了门外汉似的误判。
幸好,翁承先比谁都了解自己徒弟。
“一个月”他抬着眼镜,看了看沉思的律风,又看了看得意的瞿飞。
“既然这么快,我就先把律风借走吧。”
“啊别啊”瞿飞装逼不成反被挖角,“律风可是我们画图大军主力,他要走了,我们任务一个月肯定完不成”
律风
原来,不是他误判。
而是瞿飞对他的实力进行了自带滤镜的夸大其词。
“哼哼。”翁承先就知道,“我说怎么这么效率,你想欺负律风新来的,让他熬夜画图是不是那不行。”
他否决得彻底,“律风,你把跨海大桥涉及的实验参数都给瞿飞,然后跟我走。”
“去哪儿”律风问道。
“瑞士啊。”翁承先一脸诧异,“国际桥梁杰出奖马上要颁奖了,你都没关注嘛。这次老吴、高卫胜都要做代表,特地跟我说,记得通知你一起去。”
这个由国际桥梁协会设立的奖项,终于临近了一年一度的揭晓奖项的日子。
翁承先作为常务委员,自然清楚今年评委们倾心的桥梁。
他看向律风的视线,透着欣慰,比他看瞿飞这个不争气徒弟的眼神,更加温和慈祥。
翁承先笑道“今年一定不会让我们的观众失望。毕竟,评委们走遍了全世界新建的桥梁,仍是对乌雀山大桥念念不舍。”
这样的话,几乎是明确地告诉律风,乌雀山大桥一定能够拿到杰出奖。
像国际桥梁协会举办的颁奖典礼,聚焦了全世界工程建筑业内人士的目光,必然会引发前所未有的轰动。
最好的桥梁,最杰出的奖项,都归属于他们真心所系的中国。
翁承先怎么可能不高兴。
然而,律风却说“我想留在这里画图。翁总你和吴院、高总工去吧。”
他的拒绝,出乎翁承先意料。
当时他对评委们说的话语,仍是历历在目。
他说,乌雀山大桥凝聚了中国桥梁工程建设的全部心血,浑身上下都打上了中国的印记,没有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家,就不会有这座伟大的桥梁。
那一番话语,惊吓到了排斥中国政府的评委们。
甚至强烈左右了他们迫不及待想要颁奖给乌雀山大桥的心思。
最终,乌雀山大桥的优秀,让他们不甘心地认可了中国人的能力。
这应当是绝佳的回击。
一座举世无双的大桥,站在国际舞台上,狠狠击溃了外国桥梁工程师们对中国的偏见,用实力证明了自己。
律风应该会很高兴才对。
翁承先不理解地问道“难道你不想亲自去听听,那些对我们国家包含偏见的国际工程师,怎么称赞这座中国奇迹吗”
换作乌雀山大桥建成之前,律风必然十分乐意。
此时,他能够闻到南海熟悉的海洋味道,感受到咫尺之间的海浪涛声。
似乎一切评价都无法触动他的心弦。
因为,那是中国以外的人,见到了无可复制的奇迹,发出的感慨。
他们评价建设能力,评价杰出创造,评价中国工人勤劳朴实。
但是,那些人却永远不会懂得,中国为什么需要它。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
律风回忆起自己留在英国时候,迫切希望中国能够得到认可的心情。
仿佛他的愤慨、惆怅,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上千年,无法再在他心里掀起一丝波澜。
“乌雀山大桥也好,曲水湾大桥也好,我们中国建设起来的桥梁,在我心里,早就不需要外人的称赞。”
它们矗立在祖国大地,成为中国人民生活所需。
实现了一代又一代建设者,对未来的美好想象。
那么,便是值得。
于是,乌雀山大桥的设计者,国际桥梁工程师等候已久的功臣,仍是留在了南海隧道项目驻地,没有随着入围代表团队前往瑞士。
可这并不妨碍外界轰轰烈烈的报道,渲染着前所未有的期待。
毕竟,那可是乌雀山大桥。
震惊过所有人视线的桥梁,怎么可能落空这次的杰出奖
媒体的报道,都能看出国人对这次杰出奖的信心。
时隔七年,中国桥再次入围国际桥梁杰出奖
盘山跨谷而立,乌雀山大桥再度角逐世界杰出
七年后,我们等到了吗记乌雀山大桥入围国家桥梁
律风不在乎的奖项,无数人疯狂在乎。
因为,他们等待了那么久,期待了多少年,就想得到全世界的认可
瞿飞坐在设计室里,拿出手机念念有词,打扰律风工作。
“你听听,有人说这次要是乌雀山大桥没得奖,建议中国以后发声明不要参与杰出奖评比了,因为,这奖不配。”
“哈哈,还有人说这杰出奖好像一直都喜欢小众冷门的破烂老桥,咱们创新高科技大桥没得奖也一点儿不可惜。”
“喂,你说,我师父都成常务委员了,怎么网上的人对乌雀山大桥能拿奖的事情,还这么没信心。”
律风修改着屏幕上的线条,头也没转的回答道“因为我们都对曲水湾大桥很有信心,后来呢”
后来,没有奖。
奖给了一座荷兰毫无技术含量的大桥。
从那时候起,像律风这样的人心里,国际桥梁杰出奖已经毫无意义可言了。
瞿飞叼着烟,盯着律风看。
“高兴点儿嘛,律工。”他把烟头咬得上下翻腾,“这要是换我设计的桥梁入围等着拿奖,我肯定和师父一起飞瑞士,一点儿也不犹豫。”
律风终于停了手上的活,嗤笑一声道“我这不是怕自己走了,耽误您老的一个月完工大计划吗”
瞿飞嘿嘿笑,抓乱一头短发。
一个月做完跨海大桥全部设计图,根本不可能。
他就是好大喜功,师前逞能,随口说个耸人听闻的时限,逗师父开心而已。
结果,被律风狠狠记住。
时不时就要开嘲讽。
“也不用那么急,我就是随口一说,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瞿飞抱拳求饶,能屈能伸,“师父走之前叮嘱我,一定要保证你作息正常,不能总是加班。”他点开手机日历,指着日期哀求道“您看今儿个都周六了,能不能停停工作啊。”
翁承先的叮嘱语重心长。
奈何律风简直是瞿飞见过最有自觉的设计师,有事无事都待在电脑前,不是查看南海资料,就是动手修改桥梁设计图。
他算是明白了,乌雀山大桥为什么又快又好。
除了施工团队天下第一,连设计师都是全球独一份的任劳任怨。
可惜,瞿飞的劝休,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律风觉得跟他说话都算浪费时间,很快重新看向屏幕。
“林工、陈工也在忙,我怎么能停呢。”
这话,显然是“我经验不足能力不够前辈们都在努力我又怎么能休息”。
但到了瞿飞耳朵里,就变成了“你看看别人都在加班,我不加班怎么好意思”
于是,瞿飞站起来就冲过去狂拍同事。
这些一个个两台电脑,经常一台打开设计图,一台开始悠闲上网的家伙,周六根本不是在加班。
“行了,自己拿着笔记本回宿舍去聊天吹水看视频不要在办公楼浪费电”
瞿飞一个一个赶人,等到设计室空荡荡只剩律风,他才得意的抄手笑道“走吧律工,我带你去吃清蒸花蟹。吃完今晚全体集合就在食堂看杰出奖颁奖典礼”
说完,他也不等律风同意捞起律风手臂,就把人往外拖。
“咱们就得亲眼看看,外国佬怎么给乌雀山大桥跪得五体投地”
南海的海鲜管饱。
食堂摆出了厨师们的拿手好菜,摆上了夜啤酒,专门给这群守着时差看颁奖典礼的人,当做宵夜。
国际桥梁杰出奖的颁奖现场,多年之后越加富丽堂皇。
电视台转播的会场,已经满是媒体的闪光灯和采访话筒,一个接一个的询问工程师们的感想。
在英国的时候,律风也像这样,等候着漫长的采访结束,宣布杰出奖花落谁家。
然而,他当年绝不会像现在一般平静,还有心情在微信上跟殷以乔闲聊。
殷以乔我记得你以前也爱看这个典礼。
殷以乔还跟我讨论过曲水湾大桥为什么没有获奖。
殷以乔我忽然觉得,你回国设计乌雀山大桥,就是为了弥补曲水湾大桥遗憾的。因为,它一定能够拿下今年的杰出。
师兄的记忆总是清晰无比,甚至记得多年以前,律风和他讨论曲水湾大桥与杰出奖的事情。
律风凝视着屏幕,慢慢回复道“是,那一年,我确实遗憾。”
遗憾得思绪混乱,质问国际桥梁协会的评选标准,并为曲水湾大桥深深惋惜。
那也是身在英国的律风,真实感受到国际对中国的鄙夷与偏见。
他们认可金瓦红墙的故宫,认可万里连绵的长城。
但他们唯独不认可中国现代创造的奇迹,以及中国拥有位居世界前沿的实力。
现在,万众瞩目的颁奖典礼,毫无意外地说出了杰出奖获奖桥梁的名字。
德高望重的西方建筑师,发音别扭地念道“乌雀山大桥。”
瞬间就惹得瞿飞在线狂笑。
“我说就是乌雀山大桥”他跳起来拍手拍得啪啪响,“这群外国人都得给我们鼓掌”
瞿飞的兴奋,带起了醉酒的设计师们激动的呼号。
“乌雀山大桥修的那么好,这要是不杰出,绝对是评委眼瞎”
“咱翁总都是常委了,可不得盯着他们公平公正。”
“这群外国人,终于公平一回了,我们的大桥是最好的”
即使乌雀山大桥并不是他们的设计。
国院的设计师们仍是以它为傲。
律风见到熟悉的身影,在万众期待里走上舞台,接过了那块等候了七年的杰出奖牌。
他用流利的英语,向全世界说道“乌雀山大桥获奖,意味着中国桥梁建设技术已经达到了世界一流水平,领先国际。在此,我代表中国国家设计院,向诸位关注桥梁建设的人宣布一项重大的决议”
“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南海将建立起更加伟大的桥隧,横跨南海海峡,连接中国宝岛,创造下一个世界第一”
吴院在这举世瞩目的颁奖现场,宣布了南海隧道项目的情况,把电视前一群人炸得目瞪口呆。
他们坐在电视机前,都能听到会场排山倒海般的惊呼,甚至有记者立刻举起了话筒,大声提问。
“先生,您是说从中国大陆建设一座连接宝岛的通道”
“这是真的吗请问你们的规划已经进展到哪一步了”
刚刚还和谐友好略带酸味的颁奖现场,成为了新的战场。
然而,吴院只是宣布南海桥梁,笑得意味深长地拿着奖牌下台,并没有回应记者的问题。
任何听到了这句获奖感言话的人,都已经能够想象到头版头条
中国获得国际桥梁杰出奖之后,宣布建设南海隧道
律风震得视线诧异。
吴院能够说出这样的发言,必定经过了许可。
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会选在国际桥梁杰出奖的颁奖现场。
因为,这根本不是中国的圆梦领奖。
而是他代表中国工程师向全世界的自信宣战。
告诉全世界我们中国,即将建设最好的隧道桥梁,做成你们想都想不到的世界奇迹。
看看你们还敢不敢带着偏见,拿一些过时的标准来评判我们的桥梁。
律风心中郁结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去看英国的、德国的、美国的、日本的傲慢者,如何吓得直呼“怎么可能”。
他勾起笑意,终于融入了周围设计师的兴奋激动。
手机消息震动之后,便见到了殷以乔的真诚恭贺,以及
“现在,我知道你在做什么项目了。”
即使没有设计图和概念图,仅凭吴赢启一句话宣告,也足够殷以乔清楚律风就在那里。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横跨南海海峡,更加勇猛无畏的壮举。
律风抑制不住心里的快乐。
他走出议论声沸腾的食堂,拨通了殷以乔的电话。
“对,师兄,我就在南海。”
正在参与中国刚刚向全世界宣告的伟大工程
律风眺望漆黑深邃的大海,只觉得这片南海承载着太多的内涵和期待。
吴院一声宣布,他好像涌出了无尽的力量,恨不得马上绘制完成跨海桥梁的图纸,见到南海隧道顺利动工。
殷以乔的轻笑,带着无奈。
“我知道你做的项目肯定不会平庸,但我完全没想到,它是这么不普通。”
南海海峡的宽度、深度、风险度,能够排上国际前列。
更不用说新闻播报总是围绕着南海,斩钉截铁地维护着中国的完整领土。
这是与乌雀山的危险,截然不同的波澜壮阔。
甚至和蔚蓝海洋上的金戈铁马,拥有了深邃的联系。
律风的步伐太快,令他诧异得无话可说,即使隔着电话,殷以乔的声音都透出了难以言明的甜蜜烦恼。
“你去南海项目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溢满了伟大的使命感和荣誉感,都在想这辈子怎么为国尽忠尽责了”
律风听完,笑出声来。
“师兄,其实我来的时候没有想太多。”
他迎着夜风,坦诚以对,“只不过,我来了以后,却想了很多。”
他想见到铁灰色的桥梁,承载当代中国人的期望,横跨海面。
他也想见到铁灰色的战舰,威严肃穆,穿过他设计的大桥,列队巡航。
那一定是世间极美的景象。
也是无数没能见过这些神兵利器的中国军人,最初的希望。
波涛汹涌的海洋,别有一番中华儿女才懂得的深情豪迈。
他站立在这里,终于不再在乎外国人的夸奖,更不需要去思考外国人如何评判。
只用考虑身前这片波涛汹涌的海域,怎样架起宏伟肃穆的桥梁,去实现所有中国人对南海隧道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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