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认真, 那双漂亮的眼睛,执着地凝视着殷以乔。
令殷以乔心绪颤动。
这些话,殷以乔听说过。
律风走了之后, 殷知礼和他促膝长谈,告诉他“小风想要从事桥梁建设, 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你这个做师兄的应该全力支持他,而不是阻拦他。”
爷爷不知道他们小辈的感情, 以为他的心绪不定是因为师弟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只有他清楚,是他不能接受感情问题之外的分手, 也不能接受律风放弃天赋转向毫无美感的桥梁。
律风成为著名建筑师,以ce的名义专注于国内的建筑项目,不也是一种为国奉献
明明律风的设计建筑物, 透过陌生冰冷的网络,都能让远在英国的他感到温暖, 仍旧固执的说着我不能。
“小风, 我不会逼迫你改变想法, 来到国内也不是为了绑你回ce。”
殷以乔勾起笑, 眼神像是看待闹脾气的小孩。
“为什么要把我摆在你的对立面”
律风后背紧绷, 刚才那番话里, 他不由自主抗拒殷以乔的情绪表露无遗。
殷以乔说“你所说的中国桥, 是你回到中国的理由,那么”
他压低声音,保证不会被身后闲聊休憩的同事听到, 无奈苦笑道“你和我分手, 是因为不想异地恋”
“不。”律风否定得果断, “不是。”
殷以乔诧异的收敛笑意,“那是为什么”
他沉默的看律风,视线温柔纵容得没有一丝强迫,溢满了惊讶。
于是,在师兄面前向来骄纵的律风,重新翻开速写本,声音低低地回复“我不想说。”
至少,现在不想。
他们两人长久相处的默契,足够殷以乔清楚知道,律风不想说的事情,他怎么逼问都没有用。
殷以乔双手插进口袋,远眺翠绿的乌雀山,心里也绿绿的。
律风单身,他有机会。
可惜他只剩下三天假期,排满的行程遍布欧美,实在不适合来一场不负责任的重新追求。
因此,体贴的师兄没有再问。
只是靠近律风,仔细端详着他的素描。
“嗯,我也带个速写本好了。”
钟珂觉得,ce建筑事务所不愧是国际,能在那儿工作的人都是魔鬼。
钱旭阳疯狂点赞。
他们两个人爬山累成狗子,律风扛单反画素描就算了,结果,他们换了一座山,殷以乔也拿出一个本子,和律风一起描绘乌雀山
乌雀山的风景万年不变,除了树树树、泥泥泥,就只剩下大峡谷和久聚不散的阴云。
看一遍,还算新鲜。
这来来去去、四面八方全是相同的风景,钱旭阳都看腻了,也不知道ce大师们眼中是什么神奇世界。
“师姐,你说他们英国学建筑的,是不是就跟达芬奇画鸡蛋一样,把同一个东西画上千遍万遍,设计灵感就来了”
钟珂眼前一亮,“有道理,明天上山我也画”
钱旭阳
只带了手机和充电宝的钱旭阳瞳孔巨震。
本意只是逮着钟珂吐槽,怎么钟珂不仅认了真,还要跟风。
他发现了,钟珂虽然在桥梁分院干了六七年,但本质是个没有出过外业的菜鸡,充满心血来潮的好奇心。
怎么律风干什么,她就学什么啊
然而,他们再一次往新的方案选址出发之后,他们考察乌雀山的队伍,都变成了外出采风队。
人手一个速写本。
钱旭阳都拿了一个平板,装腔作势。
方案三、方案四的地点,选在乌雀山峡谷两端,相距不过四公里,正是最适合建起乌雀山大桥的地方。
它们紧邻平坦山路,只需要稍加修建,就能完美建起一条贯通南北,离藏区更近的高速公路。
而且,还不用爬山。
他们一路平稳的顺着山脊,走到了贴近峡谷的位置。
站在山顶看起来深不可测的峡谷,真正走近之后,更像是一片溪水潺潺的浅滩。
“前面就是断层带,这两年石头滚下来,又长了野草,表面看不出来裂缝了。但是上个月刚测了数据,不适合建桥。”
周五一简单一句“不适合”,包含了地质勘测大量的测量分析。
律风在院里查看的最新资料里,拥有详细的数据模型。
强行架桥完成任务绝无问题,但是裂隙、危岩严重影响桥梁的使用寿命。
乌雀山大桥项目迟迟没有开工,甚至搁置了起来,清晰的表明了工程师们对这座大桥的态度。
他们不想敷衍了事,而是想建造出符合100年到120年使用标准、对得起国家名号的合格桥梁。
也许是体会过攀登高山的辛苦,此时他们平地踩着坑坑洼洼的碎石河滩,都悠闲惬意得像在游玩。
喜欢抱怨的钱旭阳,嘻嘻哈哈跟钟珂在后面聊天。
周五一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们搭话,气氛难得和谐,律风却格外沉默。
走过了四个方案地点,他完全了解了乌雀山的状况。
方案一属于挑战极限式选址,高度超过600米,必须建设盘山公路,可优势在于两岸岩体夯实,一旦建成,就能成为进藏最快高速路线上的桥梁。
方案二则是方案一的备选,在接近的地方挑出了较低的山峰,绕了一些远路,然而,它的高低落差接近400米,仍是不小的建设挑战。
方案三、方案四属于常规模式选址,桥梁横跨浅滩,十几公里外就是高速,稍稍绕道就能横穿乌雀山峡谷,虽然不是进藏最短距离,但是安全平稳、适合架桥。
可惜,两年前出现的地震断层带,成为了这两个方案真正的技术难题。
“小风,干嘛愁眉苦脸。”
律风闻声转头,眉峰带着散不去的深痕。
他见到殷以乔温柔神情,不禁勾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他说“因为,我来之前以为,实地看看乌雀山大桥的选址方案,一定会有新的想法。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天真的以为,自己没办法通过资料给出的数据解决问题,仅仅是缺乏实地勘察。
等到他实地勘察了,才发现
经验丰富的桥梁工程师们无法攻克的难题,他一个半路转行的门外汉,恐怕得多花上几年时间,才能有想象中的进展。
殷以乔对乌雀山大桥项目并不了然,这两天听了他们聊了不少内容。
他说“不是还有一个建桥的地方吗看完再失望也不迟。”
律风叹息一声,“方案五更不可能建成大桥了。”
方案五的地点,比前面任何一个方案,都要偏远。
它绕行山脉接近两百六十公里,在那里建桥,仅仅缩短了藏区到内地半小时的时间,说不上什么最佳建桥地点。
自从地震之后,建设集团依照方案五的规划,又绕行了几十公里,以最少的成本,重新建出了新的高速通道。
两年时间,那条新高速已经成为往来藏区的司机,惯常选择的通路。
但是,并没有真正缩短什么距离。
乌雀山,仍旧需要一座横贯两岸的桥梁。
他们不用耗费多少体力,开着车,顺着宽敞平坦的高速路,很快就到达了乌雀山大桥方案五的选址。
平缓坦荡的矮峰,简便易行的道路。
只要桥梁分院愿意,不出半年,这里就能架起一座名为乌雀山的大桥,毫无技术难度,立刻完成任务。
“你看。”律风叹息一声,“高速路离得这么近,在这里建桥有什么意义。”
那些文件资料里写的距离,终于在他眼前有了实体。
他们站在矮矮的山坡,视线稍瞥,都能见到盘山高速绕着峻岭蜿蜒,如同人造的河流,汇聚到自然的山川。
近在咫尺的高速,完全可以自由通行。
再在旁边建设一座桥梁,再缩短个十几分钟的行程,对乌雀山来说,才是真的可有可无的设计。
即使这次的实地勘察将要宣布无功而返。
律风依然认真的拍摄,准备作为参考资料,待会设计院继续研究。
山坡插的小红旗迎风招展,在翠绿山脉和绵延公路衬托下,成为了最佳取景地点。
律风往后退了几步,拍下来的画面,刚好装进了殷以乔恣意闲散的身影。
镜头里的殷以乔,正拿着笔,专心致志地描绘眼前的景色。
他身材颀长,随性站立的姿势透着惬意,好像正在享受笔绘山河带来的畅快。
律风本该因为没有收获感到焦躁、烦恼,却因为他垂眸专注的模样,变得宁静平和。
他随地坐下,屈起膝盖。
正打算学着师兄,好好画一画祖国大好河山,眼前忽然递过来一张素描。
“你看,像不像”
殷以乔笑着给他看自己速写成果
速写本上简单勾勒出雄浑山体,盘旋缠绕之上的,不再是高速公路,而是一条气势雄浑的巨兽
“龙”律风接过本子,诧异于殷以乔的不正经。
好好的高速不画,直接把眼前世界跳脱地转入了神话频道。
“嗯。”殷以乔坐在他身边,长腿撑起手肘,扬手指了指车辆穿梭的高速公路。
“你看这条公路,盘着山体,穿过云雾的样子,不就是一条龙么。”
律风看看高速,再看看手上随心所欲的素描。
殷以乔的画功简洁有力,寥寥几笔,勾勒出昂扬的龙首,遒劲的四爪。
它爪尖力透山体,仿佛被困在此处,不得离去,一旦得到机会,就能震碎山峦,冲上云霄
“师兄”
律风凝视着这张素描,有了一个惊人的想法。
他问道“你说,乌雀山能不能设计一座桥梁,桥身像龙一样蜿蜒盘旋,桥墩像龙爪一样抓紧山体。”
殷以乔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但他勾起笑意,从来都是纵容。
他说“在设计师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可能。”
只要你想。
乌雀山一行结束,律风没有和钱旭阳、钟珂一起原路返回,而是乘着殷以乔开来的越野,亲自感受12小时的长途跋涉。
“你说,桥身采用空管钢结构增加韧性,加强减震怎么样”
“你觉得,这座桥能不能实现沿山而建,以最小风险横跨峡谷”
“断裂层距离我设计的桥梁,大约有一百二十公里远,考虑到地震带的问题,我是不是应该再改改桥身落点”
律风在路上,时不时出现新的念头,一边画图,一边跟殷以乔商量。
殷以乔不懂桥,却享受着这样久违的探讨,尽可能的用建筑设计的知识,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律风不需要提问。
他和殷以乔的讨论,总是以问题开始,以自问自答结束。
却开心的和身边人分享着他每一个想法的出现,并且一起用探讨的形式,完善它。
殷以乔看着他不断完善着龙一样盘山而起的桥梁方案,心里欣慰又苦涩。
也许,应该去看看桥梁论文,多了解一下国际前沿工程技术了。
漫长的12小时旅程,并不能阻止律风加班的心。
他说“乌雀山资料、建模都在院里,回家我什么都做不了,完全浪费时间。”
所以,殷以乔送他到设计院门口,然后默默给自己定了回英国的机票。
他们临别的话题,没有温情怀念,更没有依依不舍。
只有桥。
殷以乔无奈却期待的说道“希望我下次忙完项目,就能见到你的乌雀山龙桥了。”
律风比钟珂、钱旭阳回来得晚。
但是他一回来就加班,灯火通明到天亮。
等到上班时间,一群满怀好奇的设计师,在办公室门外假装路过。
自从他们听说律风是殷以乔师弟,还是殷知礼大师的弟子,围观的心思便蠢蠢欲动。
然而,办公室亮着灯,空荡荡的,根本没有见到律风的影子。
“律工没来”
“来了我问了门卫,他昨天七点多就来加班了,一直没走。”
“没走怎么人不在啊”
他们一边聊,一边走到律风的电脑前。
桌面上摆放着无数手绘的线条,它们或盘旋弯曲,或成t字形直立,加起来有十几页,还点出了具体的衔接位置。
可是,他们完全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的设计。
桥梁不会有这么曲折的弧度,但这些东西要不是桥,律风又在画什么
“你们有什么事”
律风回来的时候,就见到谢宇他们在端详自己的草图。
谢宇笑道“我们听说你回来了,想来问问你去了一趟乌雀山有没有什么想法。”
说着,他指了指手上的草图,问道“对了,你这画的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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