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骆北回忆起来,初次见面,慕晚舟便毫不掩饰对自己的爱意。他似乎为自己对凤月华的深情十分触动,甚至不介意做凤月华的替身来安慰自己。当夜,二人便在空无一人的灵堂共度良宵。
后来想想,当时的情况真是不寻常到了极点:二人身旁的供桌上放着凤月华的牌位,不远处的地上还倒着个死透了的刺客尸体……
但萧骆北觉得,正是因为这近乎诡异的不寻常,才凸显出慕晚舟对自己的迷恋。一见钟情的悸动一定如同火山喷发淹没了他,令他对自己言听计从。此后的一年,二人携手共进退,慕晚舟心甘情愿的陪在自己身边,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龙床上。
萧骆北踱回御书房的内室,慕晚舟已经彻底睡熟了。他头朝内偏着,正好使得右眼下那道泪痕浅疤清清楚楚的呈现在萧骆北面前。萧骆北怔了一怔,抬手抚上去。
这道疤痕是除了暗金眼眸之外,慕晚舟区别于凤月华的最明显的印记。每次萧骆北看到它,都会被它唤回理智,一次又一次的清楚眼前这人并不是自己的心上人。
而今,萧骆北忽然好奇起来。
慕晚舟的右瞳呈现暗金色,是因为他说过自己有西域血统。但他却从来没有说过这道疤痕是怎么来的,又为何与泪痕的形状那么相似。
它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得来的呢?
它背后有怎样的故事?
萧骆北托腮凝望着它,胸中正思绪翻腾,忽见慕晚舟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嘴唇微微开启,呢喃了一句什么。
“嗯?”萧骆北将耳朵凑近,却依然听不太清楚。慕晚舟喉咙中发出嘶哑的胡乱低吼,却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隐约只听到一个“杀”字。萧骆北再度抬头看他时,发现他额角都是细密的汗珠,左右剧烈的摇头,双手死死抓住被褥,将指尖压得苍白,似乎陷在十分可怕的梦魇里。
“喂!”萧骆北有些于心不忍,伸手不客气的拍拍他的脸,“晚舟,醒醒!晚舟!”
慕晚舟陡然睁开了眼,从床榻上一弹而起,大口喘着粗气。
“又做噩梦了?”萧骆北蹙眉。
一个月大概有一次,慕晚舟如果累极,便会这样发噩梦。梦里他就像是被鬼压床了一样,手脚胡乱伸抓,口中呓语连连。如果没有人叫醒他,他会一直这样挣扎一整晚。之前好几次都是萧骆北被他吵醒后,将他从噩梦里唤醒的。
慕晚舟全身被汗水湿透,迷惘的望着萧骆北许久,似乎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眼前是何人。不知是不是错觉,萧骆北见他望着自己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大概是被吓坏了,他想。
这时,慕晚舟清醒过来,忽然埋头扑到他怀里,满含委屈的轻声道:“阿北……”
萧骆北本来嫌弃他一身是汗有些脏,但见他这般可怜兮兮的撒娇,也发不起火来,只得耐着性子安慰道:
“梦到什么了?这般惊恐……”
慕晚舟紧紧攥着他的衣领,含糊不清的道:“梦见……小时候,在西域……他们、他们杀了、杀了……”
他浑身发抖,牙关禁不住的上下战栗,心绪显然还未平复。
萧骆北回忆了一下,慕晚舟小时候,大约十年前,正是西域十二国跟中原战得最如火如荼的时期。那时候生活在西域边疆地带的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非常多,慕晚舟既然来自西域边境,想必当时也受了许多苦楚。
他这才发现,自己对慕晚舟的过去并不十分清楚。之前只知道他幼年在边境生活,颠沛流离之际结识了陆逐川。后来陆逐川护着他离开边境来到中原,他参加了科举,才与萧骆北相识。
萧骆北漫不经心的打断了他:“梦到有人要杀你?别怕,有朕在,谁也动不了你。”
慕晚舟听见这话,微微呆了一呆,随即在唇边渐渐绽开一个浅浅的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萧骆北也乏了,懒得细心安抚他,径直褪去衣衫躺到榻上,将他一把搂到怀里。
“睡吧,朕陪着你。”他懒懒开口,合上了眼。
慕晚舟又“嗯”了一声,并未再开口。
萧骆北很快便睡熟了。
但幽深的黑夜中,慕晚舟却再无睡意。他蜷缩在萧骆北怀里,仰头望着呼吸均匀的君王,眸中的寒意却如同这三更的霜露,更深更重了。
黑暗中,他的嘴唇轻轻开启,又迅速闭合。
他说了什么,没有人听见。萧骆北没有,连他自己也没有。
·
五日后,临安王果然从西域发来信函,启禀皇帝,声称年关将近,申请回京述职。萧骆北自然没有理由反对,更何况临安王这封信函只是做做样子,他人必然已在信函发出的同时便启程了。
三日后,慕晚舟带着陆逐川以及一队精锐羽林军,从京城出发,前去迎接临安王入朝。一路急行,于二日之后与临安王在洛河平原汇合。
慕晚舟身着绯色官服,愈发衬得他肌肤白得透亮。萧翊歪坐在车中,遥遥望见那一年未见的红衣美人策马缓缓靠近,忍不住心中一跳。
两队人马靠近之时,萧翊早已掀开车帘出来,立在萧瑟寒风中对慕晚舟挑衅一笑。
“慕大人,一年不见,你更美了。”他暧昧的目光露骨的在慕晚舟脸上、身上转来转去。
“王爷说笑了,”慕晚舟笑眯眯的答着,语气中没有丝毫不满,“我乃朝廷命官,用美字来形容怕是不大合适。”
萧翊挑了挑剑眉:“哦?那用浪字来形容应该很贴切了吧?”
慕晚舟一顿,旁边的陆逐川倏地皱眉,右手果断搭在了剑柄上。
慕晚舟微微一笑,示意他不用在意,嗓音还是十分亲切:“请王爷赐教。”
萧翊冷声笑道:“一年前的琼林宴,慕大人这厢才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本王,转头就爬上了那小狼崽子的龙床。怎么,担心本王满足不了你?”
这话讲得很露骨,并且,不管是在私底下,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萧翊都很爱称呼萧骆北为“小狼崽子”,从不忌讳。
慕晚舟抿嘴,轻轻摩挲着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实不相瞒,晚舟对圣上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已,还望王爷海涵。”
萧翊哈哈大笑起来。
“好一个情之所至、身不由己!”他目光锐利,如同蛇般绵绵的爬在慕晚舟身上,“这话哄哄那小狼崽子也就罢了,本王可不信!慕大人选他不选本王,难道不是因为他九五之尊的地位和权力?”
慕晚舟脸色一点都没变,还是无限温柔的笑眯眯望着他。
萧翊也毫不掩饰眼中赤/裸/裸的色/欲,似乎恨不得直接将他扒光。
两人对视良久,慕晚舟忽然莞尔一笑。
“天色不早了,”他体贴的建议道,“今日不如先去驿站歇息,明日再赶路。夜里,我也能好好陪王爷叙叙旧。”
萧翊听到最后几个字,眼中一亮,朗声道:“好!今夜本王便等慕大人大驾光临。”
慕晚舟双眼笑得弯弯,十分温柔的点了点头。陆逐川却蹙眉,死死盯住了萧翊,眼中的寒气和杀意几乎能将他的身子刺穿。
晚些时候,慕晚舟在驿站的客房里,慢条斯理的脱下了官服,换上一件月白色的常服。他的风姿和气度,穿绯色时多了几分艳色,穿白色时又平添了几分清冷。
门悄无声息的开了,陆逐川倚在门边,冷冰冰的眯着凤眼打量他。
“逐川,把门带上。”慕晚舟并未回头,只是柔声吩咐道。
陆逐川略一抬手,一道刚劲的内力从袖中震出,房门却是缓缓合上,力道恰到好处。
“你在生什么气?”慕晚舟将黑色官帽摘下,再取下发簪,长发顿时犹如瀑布倾泻而下。
陆逐川静静开口:“有人要我看着你,不许你与临安王单独会面。”
他话中一丝感情也没有,就像在公事公办的陈述自己的任务。
慕晚舟噗嗤一声笑了:“是圣上?”
陆逐川一脸懒得开口的神情,表示了默认。
慕晚舟眼波微微流转:“所以你来,是为了阻止我去见临安王?”
“随你。”陆逐川冷冷道,一对凤眼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我来是想问你,方才撒谎的感觉如何?”
“撒谎?”慕晚舟不解的望向他。
陆逐川万年寒霜的脸上慢慢泛起了一丝极轻的笑意:“是。”
慕晚舟回想了一阵,反应过来:“你是指,我说我对圣上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己的时候?”
陆逐川斜了他一眼,微微抱臂,三分戏谑的看着他。
他很少露出这样柔和的神情,慕晚舟不禁也被他逗笑了。
“怎么知道我撒谎了?”他一边取出一壶香醇的酒一边问。
陆逐川抬了抬下巴:“你撒谎的时候,总会不自主的摸大拇指的指甲。”
慕晚舟很认真的就此思考了一番:“看来,这不是个好习惯。”
陆逐川叹了口气,摇摇头:“你放心,除了我,应该没有人知道你这个习惯。”
慕晚舟侧头看他,眼中突然升起来一阵清澈的水波。
“逐川,”他缓步上前,郑重的握住了陆逐川的手腕,“从西域到中原,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一直护着我的人,这些年……辛苦你了。虽然在别人眼里,你我是主仆关系,但你知道……”
“我知道。”陆逐川静静打断了他,移开了双眼,又微微用力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来。
“希望慕大人能早日得偿所愿,不坠青云之志。”他又补上一句。
慕晚舟笑了,笑得释然又坚定。
“借你吉言。”他说。
陆逐川“嗯”了一声,闭上了双目,耳尖却有一丝微微的粉红。
好似慕晚舟方才那一握,他到此刻才迟缓的作出了反应。
二人无言了片刻,听见轻微的敲门声。
“慕大人,”门外一个小厮低低的声音,“王爷请您移步一叙。”
“来了。”慕晚舟无奈的笑笑,上前开门。而陆逐川已在转瞬之间飞身出了窗户,消失不见。
慕晚舟手捧酒壶,不紧不慢的移步前往萧翊的房间。小厮只把他送到门口便离去,慕晚舟轻轻推开门:“王爷?”
屋内漆黑一片,连盏灯也没点。慕晚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门后的人大力拉入了屋内,一把紧紧搂在了怀里。
“慕大人……”萧翊的热气就吹在他耳边,低低的,带着胜券在握的欣喜和战栗,“本王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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