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小说:少年,修魔吗 作者:木耳甜橙
    翌日,花姣姣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她神思尚不清明,怔怔地躺在床上。甚至恍惚地以为人界这一百多年的光景不过眨眼的梦。直到陆长旻唤了她数声,才惊回神来。

    昨晚陵江夜船上发生的种种,即刻涌入脑中。唯独谢波莫名其妙死后的记忆略微模糊,像是脑子里掩了一扇门,窥探不清那门内的情景。

    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那道突然出现的咒语。

    一万年前,她曾拜一位仙人为师,随他修行,偶有情绪失控时,他便念此咒语压制她的情绪。但他将她弃于荒郊野林后,便对她从此不闻不问,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船上?

    可是除了他,她不知世间还有谁会念他专门为自己设置的咒语。

    花姣姣不想再徒劳揣测,起身靠坐在床头,揉着额头问道:“昨晚你将我带回来的?”

    陆长旻点点头:“昨夜远远见船身摇晃得厉害,烛火也熄了,心中焦急,遂跑去察看。见你晕倒在地,旁边有具男尸躺在血泊之中,我顾不得多想,便将你赶紧抱回家。”

    他未言明的是——将花姣姣安置在床榻后,他便一直守在她床边,一步不曾挪动。因为担忧她的状况,他整宿未阖眼,纵使知道她已无碍,却非得她醒过来才能安心。

    花姣姣默然听着。陆长旻昨晚坚持要跟去,说是藏在暗处可随时应付突发情况。她觉得他多此一举,她若真有危险,他这没点功夫的人去了也是无济于事,兴许还会增添麻烦。这会儿倒是庆幸他当时躲在岸边,将她带了回来。

    “你先坐着休息,我去弄些桂花水。”

    陆长旻说罢,起身出门,吩咐春茵烧一壶热水,再提半桶井水来。他则走回自己院子,行至桂花树下折了一根桂花枝。

    回到花姣姣屋中,他将枝上的桂花轻轻搓在铜盆里,桂花馥郁的香气顿时飘散开来。待春茵将水提来,他先用热水将盆中的桂花滚一道,再倒入冰凉的井水调好温度。

    陆长旻将铜盆搁在床边的椅子上,再取来一面干净的纱巾放入盆中。他拾起浸透桂花水的纱巾,稍微拧干些水,说道:“昨夜你脸上有血渍,我虽已帮你清洗干净,还是趁着午时阳盛再好好擦洗,桂花水可除腥味消灾气。”

    花姣姣嗅着淡淡桂花香,却犹豫未应。

    以往她伐异党、拓疆土,哪次不是尸骨堆山、血流成河。有时奋战数日,满身污血,身上的血腥味需沐浴数日才能清除。她的魔君之位便是淌着血得来的,哪需要担心什么灾气。对许多人而言,她才是灾吧。

    但凡人忌讳血腥,恐其招来祸灾。花姣姣也不想自己身上的污血坏了他的命数,他还得随她修魔呢。

    “给我吧。”花姣姣伸手。

    陆长旻坚持要帮她擦洗:“你手上也沾有血腥味,无法给自己净身除秽。”

    花姣姣懒得赘言争执,便由着他按照凡人的规矩来。

    陆长旻坐在床沿,微微低身,右手执纱巾自她额上开始擦拭,轻轻扫过她眉眼,再一遍遍洗过她的脸颊。目光跟随纱巾,一寸寸专注地在她脸上游走。她昨晚恢复了真容,他此刻才得以好好端量。

    桂花的香味丝丝缕缕萦绕在花姣姣鼻间,柔和而温醇,一如他指尖的力道,也似他的性子。不知是否因桂花香具有解乏的奇效,她紧绷的头皮缓缓放松下来。

    当陆长旻握着她的手,放在铜盆中仔细清洗时,花姣姣委实觉得享受极了。

    他用纱巾沾着桂花水,从她每一根手指的指缝慢慢刷洗到指尖,再左右轻揉,然后以他食指的关节沿着她手指的经络顺下来,力道不轻不重,十分舒适。

    即便是当初身为魔君,她也不曾有过如此待遇。

    倒不是没人服侍她,只是她一向不喜三仆五婢地围拥伺候。斩杀了上一任魔君后,她便将他的仆人全部打发回家,无家可归的则给些财物让他们自行谋生。

    除了大护法媸幽会指派魔兵轮流帮她打扫屋子,魔族也没人敢毛遂自荐当她的贴身侍从。

    却不想,被人细心服侍的感觉还不差。

    花姣姣整个后背以格外放松的姿态陷入床围,随口戏谑道:“洗个手都如此有技巧,该不会是以前给哪个姑娘洗出的经验吧?”

    陆长旻玩笑般反问:“我若说有,你会吃醋吗?”

    花姣姣佯装凶狠地一哼:“我不只会吃醋,还会去将那姑娘的手给打断了!”

    陆长旻抿唇笑道:“你是第一个。”

    “哦?”花姣姣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甚好甚好。”

    陆长旻取来棉布,帮她擦干手,顺势将她洗得温热的小手握在掌中,说道:“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往后我只帮姣姣擦脸洗手。”

    他说这话像是起誓一般,一字一句格外清楚。可誓言这东西她听得还真不少,又有谁真正履行过?不过是些嘴上工夫,一时将人哄得开心。

    所以花姣姣并无半点欣喜,甚至警告:“若是违背承诺,我便连你的手一并砍了。”

    陆长旻依旧握着她的手,温和道:“倘若违背承诺,无需你动手,我自砍便是。”

    花姣姣呵呵冷笑出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嘲讽。她抽出右手,手指轻触他下巴,指腹摩挲几下。突然握住他下颌,将他往身前猛地一扯。

    陆长旻险些撞上她,两手迅速撑在两侧稳定身形。脸颊与她不过两拳距离,两人的呼吸几乎缠绕在一起。

    花姣姣眼未睁,通过他的气息便判断出远近。

    “陆长旻。”她连名带姓地叫出来,语气倏然冷了下来:“承诺这种东西若是做不到,切勿轻易说出口,否则会要了你的命。”

    “我从不轻易许诺。”他只淡淡回了一句,算是辩驳。

    花姣姣松开他下颌,冷声讽刺:“你才认识我多久?这还不算轻易许诺?”

    陆长旻将她看了看,最终只道:“你先休息。”便起身端着铜盆离开。

    直到听见屋门被掩上,花姣姣将手抵在鼻端,轻轻一嗅,桂花的香气仍未散去,闻之舒心。

    她浅浅哼了一声,心道:小小年纪懂什么承诺,说话也不三思。

    ***

    两日后,顾清河称新婚婚服的布匹已经送到了陆家织布行,陆母徐丽华便带花姣姣和陆长旻去店里选料子。

    一行人来到织布铺,掌柜便将各式布匹展开来。由于花姣姣看不见,陆子旻遂将布料的颜色及材质与她详细描述。

    “没有黑色或者炭色吗?”花姣姣听完问道。

    她曾见过天界仙家的新郎婚袍上用金蚕丝绣着踏云的飞龙,新娘的婚袍也相应绣上了起舞的金凤。滚边镶珍珠,宝石缀双睛,着实华丽。

    但她穿不来那样艳丽花哨的衣裳,独独偏爱黑色和炭色,就连她在魔宫寝屋中的床幔也是一层薄薄的炭青色纱布。

    一旁帮忙展布的掌柜听言笑道:“少奶奶,黑色和炭色可不适合喜庆的日子穿呀!”

    “那适合什么日子?”花姣姣随口一问。穿黑色难道还得挑日子?

    “这……”掌柜哪里敢接话,为难地瞅了瞅陆长旻。晦气话不可在婚事临近时说出口,会坏了喜气。

    陆长旻则对他摇摇头,提醒他莫要一惊一乍,掌柜连忙噤声。

    “不打紧,不打紧。”徐丽华握住花姣姣的手,亲昵地拍了拍,笑道:“你久居山中,镇上的一些习俗的确不太知晓。若是不喜欢亮红的料子,咱们就用蕉红色的布料做喜服。今日再让长旻帮你挑选几段素雅的布,给你做几件平日里穿的裙裳。”

    花姣姣没再多问,点头答应。她虽偏好深色,可若是按照此处的婚嫁习俗需穿红喜服,照例穿上就是。反正她如今是个瞎子,美丑也瞧不出。

    *

    徐丽华亲自帮他们量好尺寸后,就得开始裁布制衣。陆长旻则带花姣姣去街巷逛逛,为她选些称心的首饰。

    走出织布铺不久,花姣姣正要松开他的手,哪知他攥得越紧了,几乎将她整只手包裹掌中。

    “你母亲看不见了。”花姣姣提醒道:“没必要再故作亲昵。”

    陆长旻牵着她信步走在街旁,一本正经地说:“街上人多物杂,我担心绊着你。”

    “我在山里行走都不曾被藤根树枝绊过,此处只是多些人……”

    花姣姣话还未完,忽觉陆长旻停下了脚步。她的手被他攥着,只好跟着停下来。

    “你听我一回,可好?”陆长旻突然恳求道。

    他语气中的无奈简直扑面而来,花姣姣总不能在街上与他争执,只好由着他。

    可陆长旻似乎吃定了她吃软不吃硬,有一回,便有第二回......

    两人行至玉器铺,陆长旻问她想要哪种颜色的玉来制作系在腰上的宫绦。

    她冷冷淡淡回了句:“宫绦之类的物品大可不必。”衣裳用来遮掩或保暖即可,挂些有得没得甚是累赘。

    陆长旻却置若罔闻,拿起一款双生环佩,举在她耳畔。微风拂过,轻摇环佩,时而铿锵响亮,时而清脆悦耳。

    “你听。”陆长旻眼中盈笑:“与姣姣的声色一样动听。”

    “......”突如其来的赞美让花姣姣一时语塞。

    她听过的赞美并不少,大多是源于对她的畏惧而说出一些阿谀奉承的话,亦或像她的大弟子媸幽那般花言巧语将她哄骗,真心实意的还真没有。所以她会下意识抵触旁人的赞美。

    花姣姣正要开口拒绝时,陆长旻一句轻轻柔柔的:“实在想看你戴上我亲手做的宫绦。”便让她没了辙。

    好似她若不答应,就成了个欺负良善少年的恶人似的。

    陆长旻最终挑选了两块上等的白玉及翡翠,一块无暇莹润如羊脂,一块通透冰清如碧泉。牵着花姣姣心满意足地离开玉器店。

    花姣姣终于忍不住,拽着他拐入无人的小巷。劈头就问:“你与我说话的方式能改改吗?”

    “改?”陆长旻见她面色不豫,甚为不解:“怎么了?”

    花姣姣道:“我素来心冷又绝情,不习惯身边的人对我温言软语或是假惺惺的夸赞。你我皆知此次成亲是个交易,你私底下更无需强颜与我亲昵,做你自己即可。”

    陆长旻脸上的喜色顷刻被她这番话扫荡而光,“你认为我私下所言所行都是假惺惺?”

    花姣姣愣了一下,她方才的话是这个意思?

    陆长旻再没多说半个字,兴味索然地牵着她径回陆家。二人一路无言。

    ***

    花姣姣以为陆长旻近日私下冷淡是听进了她的劝告。直到次日深夜,她躺下不久,就听陆长旻敲门走了进来。

    花姣姣坐起身问他有何事,他却站在门边,默不吭声。

    花姣姣嗅了嗅,淡淡的酒味从他的方位飘了过来。“你喝酒了?”

    陆长旻仍旧不回话,轻轻合上门扉,转身走至衣架旁。他脱下外裳挂在上头,再解开腰束,接着是中衣。仿佛是在自己屋中,自然而然地宽衣就寝。

    花姣姣听出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大为疑惑:“你不回屋睡觉,来我这儿脱衣服做甚。”

    将中衣挂好后,陆长旻抬头浅浅哼了一声,微醺的眼中几分愠色:“正是听你的话,来做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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