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小说:[西楚]霸王无独 作者:放鸽子
    若这身伤是在大获全胜后得来的, 吕布哪会在意,怕是早就嘚瑟开了。

    偏他分明有着先下手为强的大好优势,却眨眼就遭到对方那身不讲道理的蛮力制服, 最后落得两败俱伤, 根本没占着什么便宜。

    想他吕奉先之名, 上辈子何人不知, 何人不晓

    敢于他单打独斗的, 一只手数得过来

    能与他战个势均力敌的, 可谓凤毛麟角。

    能叫他甘拜下风的,那压根儿就一个没有

    结果一朝来到这几百年前后, 却落得处处憋屈,最得意的武艺, 还叫个脑子毫不灵光的莽夫以天生神力相破

    吕布此刻心中郁卒, 可想而知。

    明明察觉到憨王落在自个儿后脑勺上的灼灼目光,吕布却丁点儿都懒得动弹。

    直到听得耳边传来一阵衣袂摩擦的细微响动, 身侧隐隐一沉,项羽呼气吸气的声音近在耳畔。

    吕布无需睁眼,也不难判断出这心思诡异的呆子不知为何, 竟坐到了自个儿身旁。

    项羽鬼使神差地在不知为何蔫巴巴的爱将身边落了座,心中仍徘徊着万千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兀自斟酌着, 半天未曾开口,心情正坏的吕布则比他更能憋。就这么死气沉沉地继续趴着, 一动不动,宛如一樽泥塑。

    最后还是项羽先想好了, 主动开口打破这一室死寂, 许诺道“奉先若欲王齐地, 也非是不可。”

    若这一许诺叫龙且或是钟离眛听了,怕是早已欣喜若狂。

    然而人在楚营、意在刘邦的吕布,却只觉他越描越黑。

    他忍无可忍,直接睁了死鱼眼,径直侧过头来,一脸怒气腾腾地盯着神容冷峻的项羽,满腔悲愤道“布倾力追随大王,为的难道会是甚么论功行赏,封地赐爵么”

    王那劳什子燕地齐地,于他有何用处

    他累死累活,东奔西走,求的不过是老仇人那祖宗的项上人头

    见项羽目露茫然,吕布气势更是汹汹,猛然坐起,连身上刺痛也顾不得了,双目几要喷出火光,挖苦道“昔日那黥布于大王麾下效力时,勇冠三军,英武绝伦,纵要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惜。然自其得以称王,雄踞一方后,大王可还使得动他”

    项羽被戳中痛处,脸色倏然阴沉。

    在奉先之前,楚军诸将中最得他看重者,非黥布莫属。

    因黥布随他征南闯北,身先士卒,战功卓著,他于裂土封王时亦不曾薄待。

    不仅未漏算其妇翁功绩,更将身为楚地屏障的南侧沃土划入其域,分令二人其王之,信重之意显而易见。

    偏偏距分封才过去短短数月,齐地、常山、梁地纷纷反叛,他令黥布发兵讨那陈馀,竟得一身患疾病的借口,以及派一区区裨将,领数千兵卒敷衍了事。

    吕布半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心态,半是潜意识里有恃无恐。

    毕竟连他昨夜上手揍得对方鼻青脸肿,威严大损,竟都未被惩处,还肯给他封王。

    这莽汉别的不说,气度倒是大得很。

    敏锐地摸清了项羽待他超乎寻常的容忍后,吕布虽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却从善如流地放飞了些许嚣张本性,哪会被项羽那张臭脸吓到

    他微眯着眼,唇角微掀,一下便露出个十足讥诮的表情“天下游士背井离乡,远离故里,为的不外乎得一封赏之地。然大王遂了一些人的心愿,分封王土,天下间事却注定不患寡而患不均,令更多人落了空,失意而去。况且那游士皆归国去,为各自主君效力,又有谁还会将大王放在眼里旁人姑且不论,就那黥布伏低做小多年,一朝扬眉吐气,王于沃野,便与巨鹿一战做壁上观的诸侯无异,对大王之号令反复推诿、坐视不理,何谈报恩更不会甘心重回大王麾下,听任吩咐,随任呼喝”

    项羽薄唇紧抿,浓眉死死拧着,不发一言。

    吕布讲痛快了,忽见项羽脸色愈发恐怖,仿佛下一刻要拔剑杀人,心里暗道不妙。

    为防这霸王恼羞成怒、拿自己撒气,吕布眼珠子一转,瞬间语气转缓,机灵地将话势掰了回来“可叹大王一心分封,本为向天下人宣示强楚偃武修文,不愿用兵打仗,予以百姓休养生息之博爱。而舍得分封将领,是因爱才心切,御下宽厚,愿与部下慷慨共享沃土,奈何其忘恩负义,辜负这番厚待。”

    吕布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趁机顿了顿,悄悄酝酿一番情绪,才痛心疾首地继续讲述道“与其将印绶授予鲜廉寡耻、不忠不义之辈,布更愿见似大王这般无双英杰君临天下,方可令百姓依附归顺。在那日到来之前,布愿鞍前马后,抵死效忠,又岂会贪恋区区王位”

    话说至此,又有拒受分封的实举在前,纵使项羽心如铁石,也不由为这铮铮忠骨与殷殷期许而动容。

    刚因吕布挑起黥布话头而燃起的怒火,也徐徐散了。

    吕布不再开口,只闭目养神,顺道思虑下一步该如何继续哄骗这憨子称霸天下。

    项羽则怀着复杂心绪,默然注视着为他既是殚精竭虑、又是征战四野的吕布一阵,不知想了什么。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忽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向帐外行去。

    吕布以眼角余光偷瞄他背影,待其彻底消失后,方恹恹地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不该嫌那便宜韩兄似高顺般唠叨,便将人打发去撵彭越那山贼头子的。

    若韩兄在此,他尚有个能商议对策的可信人,哪需似如今这般劳心劳力,费尽倒霉脑筋,终日对这不开窍的西楚霸王恨铁不成钢

    吕布越想越悔不当初。

    他这伤势不重,却也伤了几根筋骨,需好好养着。

    横竖楚军势盛,田荣业已伏诛,有悍将龙且、钟离眛与个好身先士卒的项羽在,一时半会倒是没他上场时机。

    吕布本就不是甚么劳碌命,自乐得清闲,好生养养这阵子动狠了的脑子。

    奉项羽之令,范增终可放手施为。为防止这脾气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霸王又要改口,他连觉都不敢睡多了,只想早日叫木成舟。

    于是在平阳百姓心惊胆战地等待中,那凶神恶煞的楚国雄师非但未强攻进来,只派了一笑眯眯的辩士进城,见过县令后,有那宽政放着,自知绝非楚军对手的县令立马识了时务,干脆利落地开城投降。

    大军仍驻于城外,唯有龙且领三千楚兵入内巡视一圈后,将兵士留下一批,却并未肆意劫掠,还帮着维护法序,叫本还有些骚动的城内从此井然有序。

    项羽虽满心不耐,仍在范增卖力规劝下,召集平原一带的父老百姓,公然宣布除取部分粮食外,将放归数万俘虏,更不容楚兵侵掠百姓,只为除暴安良。

    此讯一出,齐民与其说是欢欣雀跃,反倒是瞠目结舌。

    就如见残暴的猛虎一朝茹素、恶徒露出慈眉善目,冲他们施恩发粮般不可思议。

    项羽板着脸说到这里,环顾四周,见齐地父老一脸呆滞,不由蹙眉。

    被那锐利摄人的目光一扫,众人悚然而惊,纷纷如梦游般拜谢离去。

    即便有项羽那话摆在前,齐民仍是战战兢兢,不敢全信。

    直到那驻扎城外的楚军很快离去,朝着田横所在的胶东一带继续前;留下的楚军当真未曾胡作非为,只帮着监管秩序;而除多了位楚国长官外,熟悉的城中官吏也照常奉职

    他们才逐渐放下戒心,敢信那传闻中杀名赫赫、冷酷无情的楚王实是这般通情达理,宽大仁义了。

    项羽这头耐着性子,手段生疏地安抚齐民,却确实有效地安定了人心动荡的局势。

    与此对比鲜明的,则是田横那处为备战随时来攻的楚军而不得不横征暴敛、惹得人心益散,怨声载道的窘境。

    田横为田荣之地,平素处事厚道,颇有几分名望。

    可他辛苦积累下的名声,在楚军强骑的有力威慑下,自然显得不堪一击。

    若项羽暴虐,动辄屠城杀俘,必将令齐民被迫反叛,以死相博,选择拥戴田横以对抗项羽。

    然项羽一反常态,非但未纵兵士屠杀、以儆效尤,还破天荒地安抚百姓,积极招降。

    当得知顺服楚军不仅可活命,还能保住多数财物的消息后,齐民哪里愿陪田横以卵击石

    在范增的一番刻意宣扬下,楚军一路向东,十有八九之齐地郡县,竟都趁着项羽改了宽容性子的这劲儿望风而降,叫他们东去之路畅通无阻。

    项羽哪知那怀柔效果如此显著,面对这一路大开请降的城池,他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派人接管,不免心情复杂。

    他随叔父起兵至今,身经三十多战,无不以寡敌众,以弱击强,回回免不了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而他与部下情同手足,越是见死伤厉害,就越是怒不可遏。

    为祭奠诸将、报仇雪恨,亦为震慑敌手,迫他们闻风丧胆,不敢作敌,他方始坑杀降卒,以严酷手段镇压异己。

    他每至一处,皆是敌军拼尽全力,奋死相搏的血战。又何尝体会过民心所向,百姓主动归顺、礼敬有加的轻松

    项羽心受震撼,不免若有所思。

    范增自是清楚,此番如此顺利,还得归一部分功劳予田荣田横。

    莫说是项羽于新安坑杀二十万降卒之凶名远扬,单是城阳尚在前秦治下时曾因顽抗楚军之故,彻底激怒项羽,令项羽在大发雷霆下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城阳前车之鉴赫然在目,若有别的活路,齐民定也不肯轻信。

    然田荣田横非但不是楚军对手,且从不施恩齐民,只一昧索取,竟更早叫齐地民不聊生。

    既侍豺难活,唯有奉虎。

    齐民哪里不惧项羽之喜怒无常、朝令夕改,但比起一眼便能看见绝路的田家弟兄,项羽自入齐地以来,除两军交战外,的确一民未杀,还释放了数万俘虏。

    到底有着几分薄望。

    之所以痛快归顺楚军,不过是前狼后虎,碍于无奈,不得不二难中择一轻罢了。

    但见嗜杀成性的项羽明显深受震动,时常陷入沉思,范增乐见其成,帮瞒着还来不及,又哪会不识趣地揭穿这点。

    楚军一路高唱凯歌,不日进逼胶东。

    而田横眼看着人心离散,苦守的胶东成了孤城一座,上下军心惶惶,禁不住心下凄然。

    时值深秋,阴雨绵绵,这日田横于城头远眺,忽见着那乌压压的铁骑由远至近,中扬帅旗数面,黑底白字,偌大一个“项”字触目惊心。

    竟是项羽亲至

    田横自知大势已去,仅凭手下那可怜的数千兵卒,绝非楚军对手。

    他长叹一声,毅然拔剑自刎了。

    至此,三齐之乱彻底平定。

    不论是项羽分封的那三位齐王,还是煽动叛乱的田荣田横,皆已命丧黄泉。

    项羽沉默看着奉上田横首级、战战兢兢乞降的胶东郡守半晌,硬梆梆地掷下句“妥善安葬”后,便如之前过沿途降邑那般,仅点了千余楚兵、一员楚吏留下。

    齐地既定,楚军接下来之剑锋所指,自是常山。

    这支气昂昂地朝西北挺进的楚军雄师,却无一人得知,就在他们走后不久,有一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法于齐地流散开来,信者甚众。

    传言向来嗜杀的项将军之所以一反常态地以仁义抚民,皆因有位赤胆忠肝、悲天悯人的吕姓将军奋死武谏,以己身代齐民受过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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