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小说:[西楚]霸王无独 作者:放鸽子
    区区济阴城, 自然不值得让项羽逗留太久。

    仅歇了一夜,项羽便要重新启程,继续西归。

    在离去前, 他亲自提拔一此地旧吏,做了那济阴县令, 又留下五千人马,防止彭越卷土重来。

    余下那五万楚兵,则由他统领, 与部将吕布、韩信一道, 再度朝关中归去。

    去时项羽携怒,行色匆匆, 满心都是要严酷镇压胆敢叛楚的齐地兵民, 自无暇看沿途景象。

    如今凯旋,行军速度大有放慢,四处那焦田荒地、枯草败花, 坍塌屋舍,乃至白骨森森, 终被纳入眼中。

    项羽目光漠然扫过,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韩信面色沉静,却也生出几分唏嘘感叹,不禁看向身旁贤弟。

    吕布神色如常, 漫不经心地目视前方,好似丝毫不受影响, 还小声哼哼着一陌生曲调。

    韩信无意深陷于沿途惨状,观他贤弟神色自若, 不由心生钦佩, 问道“贤弟所吟, 可是乡音”

    他观贤弟不俗谈吐,与这身超凡本事,定是旧国贵族出身。

    但相识多时,贤弟好似有难言之隐,始终不提故里来历,他也不好过问。

    闻此从未听过的曲调,韩信纵无意探测贤弟来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项羽耳朵微动,目光稍凝。

    他于乌骓颈上轻按,同时侧脸不着痕迹地向后偏了偏,凝神静听。

    吕布被问得一愣。

    他沉吟片刻,才将方才无意识所哼的歌谣给记了起来,爽快答道“非也,不过一首别处听来的民谣罢了。”

    他依稀记得,这还是他随那董胖贼入洛阳的那阵子,听城里渐起的一首童谣。

    不等韩信细问,他已重新轻轻哼起,忽开了口,沉声吟道

    “大兵如市,”

    “人死如林,”

    “持金易粟,”

    “粟贵於金。”

    短短四句,吟者神色漠然,呈现出的画卷却是触目惊心。

    眼前是沿途荒草白骨,韩信与项羽具都沉默,心下空茫,久久无言。

    烽火连天,不论王侯将相,或是平头百姓,具是命如草芥,化作黄土一捧。

    见天下父子老小如此苦熬,纵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难以忍得。

    吕布平静的目光在二人面庞上掠过,忽道“天下不容二主,双雄不可并立。树欲静而风不止,大王欲修养民息,方分封诸侯为王。然诸王各据一地,贪欲不止,争斗如何能休,又何来偃武修文,百姓安居乐业的一日百姓渴望安定,而天下零散久分,亦然渴望一统。”

    说到这,吕布目光灼灼,直视面无表情的项羽,趁机强调道“哪怕只为民心归属,社稷安稳,令农人有田可种,农妇有线可纺,稚童有长成之日大王亦当掌握天赐良机,尽早成就帝业”

    实在是这憨王意气用事,好朝令夕改,纵使近来势头不错,吕布仍是心有余悸。

    前世今生,他皆是见惯战乱,自狼烟中趁势而起。

    初见民间惨状时,他尚有几分悲悯,但十几年下来,早已木然。

    他本只是随意哼哼,遭韩信问起时,不免意识到憨王也在。

    遂灵光一闪,赶紧旁侧敲击几句。

    项羽耳朵好似动了动,未曾回头。

    吕布纵紧盯着他,也瞧不出对方是否听见了。

    观其背影神态,倒似无动于衷。

    吕布眯着眼打量片刻,着实瞅不出甚么名堂来,只有悻悻移开目光,转而与身边韩兄搭话。

    饿殍遍地的惨状,直到抵达关中,才有所好转。

    时隔二月,楚国上下官吏倾力招抚民心,安定百姓的举措,终于初见成效。

    因已是初冬,田地里一丝绿意也无,然阡陌纵横,屋舍俨然,往来百姓有衣敝体,车马通行。

    见着忽然出现的楚骑后,他们也是抬头投来一眼,便不再多看,继续埋头劳作。

    吕布脑海中又是一道灵光闪过。

    他见缝插针,面朝项羽那后脑勺,真情澎湃道“观关中百姓不复流离失所,可于地中安心劳作,老幼安居于此,皆是大王仁政之功”

    项羽目光如深海浩瀚,薄唇抿着,对此不置可否。

    而韩信偷抛向一脸真诚、无时无刻不为项王歌功颂德的贤弟的目光中,则悄然添了几分迷惘。

    若他未曾记岔,那日贤弟好似脱口而出了憨王二字

    他当时顾着思虑其他事务去了,并未将那大逆不道的称呼放在心上。

    如今观贤弟竟这般崇敬项王,更让他禁不住对那日记忆,产生了浓重怀疑。

    应是他听岔了罢。

    一行人各怀心思,畅通无阻地入了咸阳城。

    比起城外的百废初兴,虽数度易主、却始终未受大毁损的王都,已然恢复了勃勃生机。

    见那楚兵瞧着凶神恶煞,却极守规矩,百姓便渐渐淡忘了那日因刘邦弑君后狼狈出逃、留下汉军残部与楚军交锋、城中血流成河的惨烈。

    仔细想来,的确不曾有无辜百姓受到牵累、同遭屠戮,唯有为敌的汉兵死伤不少。

    然兵家相争,死伤本为常事。

    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一阵后,纷纷走出家门,壮着胆子在街上行走。

    而百姓既敢出门,唯利是图的商贾更是胆大,不出半月,便纷纷结伴归来了。

    大军回驻城外的本营,项羽漠然在前,于众人敬畏目光中骑马过市。

    只他威仪深重,纵不言语,也是一身杀气腾腾,众人不敢多看,便将目光放在落后两步,同是驭马过市的两名年轻楚将上。

    韩信虽也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不凡,但与身边英气逼人,还穿着花里胡哨的吕布一比,倏然黯淡无光。

    在那日激烈缠斗之后,项羽早已令工匠重新打制了几套与吕布那日所着一般无二的行头。

    只他似是见不得爱将仅着那朴素的雉鸡冠,私令匠人以金制冠身,上嵌玉石。

    当吕布拿到手里时,几被那灿灿夺目的珠光宝气给晃花了眼。

    这呆王虽是憨气十足,脑子不甚灵光,可出手着实阔绰。

    头冠虽因材质截然不同,而身价一跃百倍,但最得吕布喜爱的那两根色彩明艳、长而溜滑的雉鸡尾翎未改。

    因那样式实在独特,灼红雉鸡尾翎此时随那玉狮踱步而一晃一晃,瞬间夺去了围观百姓的目光。

    吕布早惯了沐浴在众人或惊或羡或惧的目光中,越是受人瞩目,他便愈是得意。

    他虎眸微眯,唇角轻轻上扬,昂首挺胸,一身英气横溢,在日耀下闪闪发光。

    待他们三人三骑入了宫门,那无数道黏在吕布身上的视线才被迫消失。

    项羽不知在想着甚么,径直往主殿去,待行至半途,忽又改了心意,让吕布与韩信先回殿休息。

    这一路风尘仆仆,吕布自是乐得轻松。

    一到秦川殿中,他便迫不及待地拽着这便宜老兄的手,迈开大步直往厅中带。

    待韩信被他拉扯着、紧挨着他落了座,他又将手一挥,潇洒屏退左右。

    接着他终于得以将憋了整整一路的,自二人燕地分别、他往齐地寻项王去的见闻一一道来。

    韩信面上起初还挂着轻松的笑,却越听越心惊肉跳。

    等到吕布看似抱怨、实则炫耀地说起那大王胡出那屠城杀俘的昏招、害他盛怒下行武谏之举时,韩信已抑制不住心中惊惧,摇头道“贤弟此举,着实过于冲动了”

    “兄长无忧。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布这也是不得已才为之。”

    吕布以这句搪塞后,打心底觉得自个儿虽先出手、竟未能揍赢那怪力憨王,实在丢了老脸,遂狡猾地略过了那缠斗的胜负不提。

    只避重就轻,得意洋洋地提那项王经他那一谏,之后脑子终于似开了窍般不再胡乱封王,他着实居功至伟的光鲜事迹。

    韩信默默听着,忧心忡忡,面上更是愁云惨淡。

    他深深看着神采飞扬的贤弟,有万千感叹,却不知如何说起。

    楚军威勇无双,楚国势如中天,然他观项王行事无常,心思粗浅而施令反复,得良才却不知用,实在不觉其具一统天下、建立帝业之资。

    加上于楚军述职二载,始终不得重用,他那日方下定决心,离营东去,再觅前程。

    他这贤弟天纵英才,智勇绝伦,偏对楚如此忠心。

    为劝动那脾性暴戾的项王,竟不惜豁出性命武谏

    唉。

    韩信轻叹一声。

    他又为之奈何

    贤弟待他情深义重,更有无私提携之恩。

    他纵再不看好项王,也唯有舍命陪君子了。

    吕布兀自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浑然不觉韩信目光复杂,心绪千转百回,最后又默默下定了甚么决心。

    当他提起项羽三番四次,或欲以王位、或欲以郡守封赐时,韩信忽回了神。

    韩信微微蹙眉,实在想不明白,不得不疑惑出声,打断了贤弟那番在他看来、实在是自相矛盾的话“贤弟既意在刘贼,何不于拒燕、齐之赐后,直接开口,向大王请封巴蜀二郡大王肯以沃地相许,又岂会吝于穷僻之野。如此贤弟即可以夺地就邦之名,顺理成章向大王请派将兵,攻下巴蜀,铲除刘贼”

    韩信并未发现,当他刚讲完那前两句时,贤弟那洋洋得意的黠笑,便凝固在了脸上。

    且随着他越往下说,又哪只是脸上的笑,连贤弟整个人都随之冻结了。

    等韩信终于分析完毕,问出口的问题却无一得到答复时,不由奇怪地看向贤弟,倏然一惊。

    “贤弟”

    韩信失措唤道。

    不知从何时起,刚还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贤弟,竟如一樽木偶般毫无神光,了无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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