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弃官出走的消息, 此刻自是还未传到函谷关处。
函谷关处卫兵遥见一匹玉雪神驹,上头坐着一高大威武的年轻将军,哪怕对方头冠上并无那两道广为人知的雉鸡尾翎, 又哪会认不出来
他们虽不解咸阳城中的吕大司马怎孤身要出关去,然面对连大王寝宫亦可横冲直闯的这号厉害人物, 又哪儿敢多问半句。
人还未至关前,他们便自动自觉地让关门大敞,痛快予以放行。
心绪始终莫名低落的吕布见此情景,不由扯了扯嘴角, 眉头拧紧。
憨帝底下净出憨兵,竟不知警惕为何物
武将无端出关, 怎连半句都不带问的
他日若真有人不安好心, 叛楚出关, 就这松懈劲儿,咸阳城的安危哪还有甚么保障
吕布思及此处, 越发不满,不禁抬头瞪了关墙上守兵一眼。
尽管离得甚远,那道灼灼目光与严峻不善的面容, 仍是叫后者战战兢兢。
他们动作已快得不能再快了, 怎还是惹恼了吕大司马
他们全然不解,而吕布也不知腹中那股邪火从何而来,遂拉下了脸, 气势汹汹地冲出关去了。
玉狮虽有日行千里之能,却鲜少有能真正畅开四蹄、跑得筋疲力尽的机会。
它不知复杂事态, 更不晓背上之人那微妙心境, 只当如往常般出外征战去, 一时间驰骋如飞, 腾跃如龙,快活自在如匹脱缰野马。
于是十日转瞬即过,吕布一路西行,竟就顺畅无阻地出关中、经洛阳、过河内、贯外黄、通下邑,穿彭城来到了下邳城前。
一直心不在焉的吕布,此时才稍稍有所触动。
此下邳,自非他所熟悉的彼下邳。
没有纵横一时,称牧此中的吕奉先,也没有心黑手辣的曹奸贼那一招水淹的灾祸
这数百年前的下邳城显是运气不错,未怎受先前连绵战火的影响,端的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吕布静静地望着人头攒动的城门处,眸中暗光流转。
他想起了初初据下此城,对高顺与陈宫夸夸炫耀自个儿的意气风发;
他想起了外头烽烟四起,下邳朝不保夕,他为此焦头烂额,却无能为力的困窘;
他还想起了遍地饿殍,将士们彷徨畏惧的面孔,妻妾焦急得七嘴八舌的模样
然放眼望去,尽是生人。
瞧着百姓那安居乐业的模样,他心里翻涌着百种滋味,最终化作无处可去的迷茫。
他当初未能给下邳百姓的安定生活,憨子给了。
他当初未能平定的天下动乱,未能镇压下的诸侯并起,憨子也办到了。
唯剩他这稀里糊涂地来自几百年前的孤魂一缕,如今打无可打,不知该往何处去,又能往何处去
良久,吕布无声轻哂一声,终是调转马头,淡然离去。
只是经这十日日以继夜的狂驰后,吕布尚吃得消,玉狮却受不住了。
前几日还活蹦乱跳的它,这会儿已是筋疲力尽。
离了下邳城后,一人一骑未走出多远,就任由吕布如何催促,它都赖着一动不动,还装出一副专注俯首啃草根的模样。
吕布催它几回,见它实在是走不动了,遂改了主意。
那下邳城他不乐意进,附近那淮阴城总不碍事。
慢着,淮阴
吕布蹙紧眉头。
不知怎的,他总觉这地儿好生耳熟。
面无表情地思索片刻,吕布猛然一拍大腿,终是想了起来
淮阴城不正是他那便宜老哥受那钻裆底之辱的地儿么
这一记忆甫一浮出水面,吕布眼底方才那点儿迷茫劲儿瞬间一扫而空,反叫勃勃斗志所取代。
若他未记岔,韩信那憨傻子受那奇耻大辱,后得势后荣归故里,竟未去将昔日仇人大卸八块、好出了那口不知憋了多少年的恶气。
反倒做了回以德报怨的冤大头,反让那鳖孙当了个大官儿
他虎眸微眯,凝神思忖许久。
他究竟琢磨出个什么来,自是无人得知。
但在定了主意后,吕布嘴角微弯,露出一抹满是恶意的残忍笑意。
却说那甄二之所以名二,自是因着头上还有个兄长。
与他于乡间横行霸道、乡亲多少惧他几分的张扬做派不同的是,甄大外人老实巴交,是个靠着种地养活一家老小的本分人。
只是近年战祸连连,根本无块安分地可种,以至于几家子吃喝花用,一时间都落在了将赌徒酒鬼都揍得服服帖帖的甄二身上,自不好对他嚣张做派指手画脚。
眼下天下终定,甄大可算能拾起种地的营生,就又忍不住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亲弟弟管教几句。
然而甄二嚣张跋扈惯了,又靠着生得膀大腰圆、一脸凶悍横肉,在这淮阴城里堪称一呼百应,那些个叫人头疼的地痞无赖,无不向他低头。
眼下这大哥窝囊怕事,却叫他也跟着卑躬屈膝,他哪儿会耐烦听
于是这日又是一言不合,他气怒之下摔门而出,去了集市。
见甄二一脸阴沉,他底下爪牙也不敢乱说话,以防遭了池鱼之殃。
只倒霉了被他经过的那些个食肆平日只需破小财消灾,现却连客人也被这无赖头头给吓得跑得一干二净,一个个敢怒不敢言。
甄二正心烦意乱间,忽有一弟兄来寻他说话,手里还捏着枚亮闪闪、成色极佳的金叶子“二哥,快看这有头肥羊要寻你做大生意”
甄二虽自称见过不少世面,可他哪儿出过这淮阴城乍见着制工这般精巧的金叶子,登时眼都看直了,一把夺了过来。
他眯着眼就着日光仔细打量半天,舍不得上牙啃,但单瞅这精致模样,就知是真非假。
他按下心中贪念,催道“哪儿来的”
见他心情好转,一干手下纷纷松了口气,赶紧将缘由道出。
原来是城外有个常年跑关外的马贩,中途遭了于附近流窜的匪徒抢夺,不仅雇来的劳力皆被害死了,货也丢的一干二净。
现要重新雇佣劳力随他出关贩马,一到邻近的淮阴城一打听,就得知了甄二的名号。
甄二将这枚金叶子小心拿在手里,半晌方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这玩意儿那人还给得出多少”
“那人瞧着人高马大,骑着匹不得了的好马,报酬定然不少,”那人仔细回想一阵,笃定道“且他掏出这片金叶子时,不慎露了一寸那包袱里的景象,可是金灿灿的一片”
横竖他们人多,对方只是孤零零的一人纵瞧着气度不凡,拼着势众这点,也不惧其使坏赖账。
倘若真有日一言不合,他们哪怕将那人杀了,财物抢光了事,天下也无人知晓。
甄二自然也想到了这点。
他不再犹豫,拽着那人催道“还不赶紧带路”
甄二初听着人高马大这词时,心里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他身长七尺,虽称不上过人高挑,但却生得一身大力,养得魁梧,平日也深以此为傲。
光个头高些,又有何用
想当初那与近来那声名鹊起的韩将军同名、却丝毫血性也无,连胯辱都忍得的窝囊废的韩信,可生得有八尺长
甄二一行足有十数个混混,无不是平日欺负乡人、盛气凌人的一把好手,顿让路上行人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见众人躲闪模样,甄二一行人更为得意,大摇大摆地只冲相识的卫兵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径直出城去了。
循着他那手下指引的方向行去,果然未出多远,就见着一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竟的马儿。
饶是甄二这种于马之优劣一窍不通的,也能一眼瞧出,这决计是匹世间少有的好马
虽马背上并无人在,不知那有意雇他们出这趟远门的商贩去了哪儿,但单看这匹白马的品相,甄二就将方才那套说辞信了个十足十。
“都来了”
甄二尚盯着这马儿发怔时,身后忽传来一道低沉嗓音。
自出关后,吕布就褪下了将军制式的衣裳,换了身利于行动的骑装,这会儿一身干净利落,仅在腰间佩剑,面色漠然,气势却一下盖过了十数人为行的甄二。
甄二目露震惊,一时未曾答话。
第一眼看去时,他脑海中只油然浮现出两句话来。
这人好高的个子好年轻的岁数
只怪他传话那弟兄,只晓勇人高马大一词。
眼前这人粗略扫去,至少有九尺长,手足修长,身形矫健,一瞧虽是个练家子,又何止是那区区四字所能概括的
更叫甄二心惊的是,这人一身气势煞人,面孔却不过是才及冠的岁数。
吕布哪知,自己刀头舐血、沙场征伐二十余载所凝练出的一身腾腾煞气,根本不是他有心就能轻易收敛住的。
甄二一行人虽见识不多,但能在这乡间横行多年安然无恙,骨子里自然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们的目光乍一落在吕布身上,就抑制不住地生出畏惧来,也已彻底打了退堂鼓了。
只是他们却不知,吕布自始至终就未曾打算真与他们做甚么生意。
要的只是利用他们的贪欲,将他们全骗出来,来个一网打尽,省去他一个个去逮的功夫。
那样费时费力不说,保不准还得留下落网之鱼。
在众人心惊胆战的注视下,吕布垂眸,不急不缓地拔出长剑,一挑眉,轻轻在剑锋上“呵”了口气。
锋刃上浮现淡淡白雾,微微映着满溢戾气的眼眸。
与此同时,吕布稍抬了眼,虎眸紧盯着面色变幻莫测的甄二,口中忽懒洋洋地问道“甄二你可还记得韩信”
此言一出,甄二一行人面色骤变
他们哪儿还反应不过来,眼前这人根本不是要寻他们谈甚么生意,分明是来替那胯夫寻仇来的
哪怕理智上知晓,他们人多势众,根本无需惧势单力薄的这外乡人。
可当此言乍出时,他们潜意识里却是毫无斗志,只剩下“跑”这一字
“还想跑”
吕布轻哼一声,目露篾然。
手下长剑迅如电光、灵似游鱼,瞬间朝前刺去
要能让这群喽啰跑了,他堂堂吕温侯也再无颜面立于世上了
那片由他呵出的白雾彻底散尽前,一声刀刃入了骨肉的裂帛声骤响。
“求”
甄二头皮发麻,求饶的话才到嘴边,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就从颈处袭来
他甚至连惨嚎都未来得及发出,就已被身后那樽煞神一步赶上,干净利落地一剑削下了脑袋。
离甄二最近的那些混混,被那温热的鲜红液体泼了满身,顿时腿脚发软,跑也跑不动了。
他们虽没少鱼肉乡里,但至多也就是拳打脚踢、刻意羞辱一番,哪见过这般眼也不眨地就斩条人命的可怖阵仗
吕布哪管他们跑不跑。
他信手抽出长剑,未急着取跪下求饶的这几人的性命,而是不慌不忙地取了背上所负长弓,微眯着眼,侧过身来,长弓拉满,就逐个瞄起了胆敢背对他逃跑的一干混混的背影。
接下来一箭一个,无一虚发。
根本来不及跑出多远的人一个个应声倒地,再无声息。
这惨烈一幕落入腿软跑不动的那几人眼中,更是被吓得肝胆俱裂,数人还狼狈地尿了裤子。
他们在这莫大绝望间,唯有跪地磕头,竭力讨饶。
吕布却心如铁石,很快换回长剑,将他们了结得干净利落。
自打观察了在场众人,听了他刚才那一问后的慌乱反应后,他就知当初那便宜老哥受那顿奇耻大辱时,这群混账玩意儿全都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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