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与吕布默默对视一阵, 忽道“都退下。”
“喏。”
亲兵虽觉疑惑,却丝毫不敢质疑皇帝的决定,立马远远地退了开去。
项羽一直仰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紧紧盯着树上一动不动的爱将不放, 忽刻意放轻声音, 询道“奉先可愿下来”
吕布刚还沉浸在老子竟被匹马给告发了的莫大震撼中, 突然听见项羽驱散左右,就隐约猜到了憨王接下来要说甚么。
听了这话, 他虽心道果然如此, 但仍是窘迫得头皮发麻。
若依言下来那他白折腾了这半个月的老脸还往哪儿搁去
见爱将依然一动不动,面露难色,项羽微微蹙眉, 当即误解了他的意思。
却未未开口催促, 而是面色凝重地打量起了这粗壮树干,不知想着甚么。
吕布还踯躅不下时, 就愕见堂堂楚国皇帝竟在下一刻手脚并用,以极生疏狼狈的姿态,甚至身上还穿着碍事的厚重甲胄, 径直不管不顾地要往上爬
项羽这贵族子弟,显然从未做过这等行径,更遑论他一身碍事银甲。
吕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硬是靠着一身蛮力,以自己从未见过的古怪方式越爬越高,转眼竟是已至一人高的地方
察觉到身下粗枝连树干一起,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颤抖后,吕布大惊失色。
他娘的, 这树干子再粗, 也吃不住霸王这硬来啊
“老布这便下来, ”吕布一边忙不迭地往下滑,一边火急火燎道“大王也赶紧下去”
他一时情急,竟忘了该称陛下之事,慌慌张张地喊起了大王不说,还险些将那句老子给顺了出来。
项羽这才松了死死扣住树干、已在上头留下半指深的印痕的手。
他虽是由高处一口气落下,但因他常年习武,擅减落势,除闷哼一声外,丝毫不显狼狈吃力。
再看身为攀树好手的吕布,似尾游鱼般由上一下顺溜下来,转瞬就站到了项羽跟前。
二人再次对视。
吕布心里尴尬,又不知怎的很是发虚。
一时间除迁怒坑害他的憨马玉狮、及机灵过头的混账乌骓外,面对沉默的霸王,竟不知说些什么。
项羽则目露若有所思,似察觉到甚么,忽微讶挑眉。
爱将入营不足二载,身量却又有拔高。
来时较他稍矮些许,如今一看,竟已彻底持平了。
吕布正纠结着,全然不知这憨子的心思已歪到了九霄云外去。
事关己身,又被逮了个正着,平日那些个信口开河的本事竟不知跑哪儿了去。
沉默半天,见项羽始终不开口,他唯有干巴巴地没话找话“布观陛下好似瘦了些”
项羽轻叹一声,沉声道“概因挂心奉先。”
他口吻听似淡淡,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那真情实感。
吕布被堵了话,头皮还不知怎的微微发麻。
正在他搜肠刮肚,不知说什么时,项羽忽开口了“奉先缘何不辞而别”
吕布对这问倒是早有准备,闻言正色道“布本无心仕途,唯一执念,不过取刘耗子那仇家的性命尔。如今有英主临世,天下太平,布不过莽夫一个,不通内政,何必承蒙陛下恩赐,占了后来贤者的坐席奈何此言难以启齿,唯有以行代言,望陛下体谅了。”
项羽仔细听着,竟破天荒的揪住了重点“奉先不愿做丞相”
鬼才去做
喊老子个打仗的给你算账管百姓的缺德事儿,亏你干得出来
吕布暗道,面上只一本正经地推拒道“大王厚爱,可惜布才识微薄,难居此重位。”
项羽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追问“奉先愿做甚么”
吕布咧了咧嘴“布无意仕官,只愿归隐山林,游荡四方,余生行侠仗义,逛尽此锦绣江山。”
项羽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仅是平平静静地看着爱将,认真往下询道“若真如此,奉先欲往何处去”
吕布不防项憨子会这般直白发问,眼底掠过一抹茫然。
他话说得漂亮,但又哪知道,接下来要往何处去呢。
下邳城里物是人非,他无意触碰。
虽在迷茫之下,顺道去淮阴城为那便宜老哥报了昔日胯辱之仇,但要说接下来有甚么计划,那他还真未想出。
这一时半会,他竟被憨子给问住了。
项羽一直紧盯着吕布,不放过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这会儿自也未漏过那缕茫然。
他心里那根一直暗中绷得死紧的弦,这会儿才彻底松了。
就在吕布反应过来、要信口开河之前,项羽凭直觉先开口为强,淡然道“既奉先尚未想明白欲往何处去,何不先随朕回都邑,与你那义兄一道徐徐计议”
吕布本能就要反对,素来不善言辞的项羽,这会儿竟是破天荒地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地说了下去“况且奉先同那刘耗子有着血海深仇,若真不亲手去报,而假托他人之手,你就真放得下心”
这话才是真正说到吕布心坎里去了。
他纵知晓自个儿那便宜老哥是个不掺水的扎实兵仙,但那刘耗子狡诈多窟的秉性也为他深知。
那刘耗子一日不死,他就一日无法甘心。
更何况,他都为这憨子累死累活,忙前忙后了快两年功夫,才帮着把原本岌岌可危的天下给打了下来了。
费了上辈子加起来都抵不上的偌大神思,到头来却连战果都未曾享受过,就匆忙出逃,不仅仇未亲手报成,还过着这餐风露宿的鬼日子
他又不是个爱吃苦的傻子,怎会乐意
吕布越想越觉自己吃了大亏。
眼下既有台阶主动递来给他下干脆,那就下了吧。
只他心动归心动,这攸关官职的要事,还是得在应承前搞明白。
吕布眼珠子一转,娴熟地摆出了讨好的笑来,狡猾地试探道“那官职方面,陛下是要”
项羽心里一口大石落了地,闻言轻弯唇角,眸光柔和,笑意浅淡,似冰消雪融“奉先既不愿领职,朕岂会勉强只那爵位,奉先却断不可拒了。”
能干享福不用干活的好事,吕布怎会不愿意
闻言心里最后那点不情愿也烟消云散了,遂高高兴兴地一口应了下来。
眼见问题解决了,事情也商量好了,一想到马上要回他帮着辛辛苦苦守下的国都去,吕布心情更是不知为何一扫先前的彷徨迷惘,竟是空前的轻快。
他偷瞟项羽几眼,看这憨子居然也称得上喜形于色,不禁大愕。
趁着其他兵士还未回来,他干脆将心底徘徊已久的疑惑问了出口“陛下初登极位,需得日理万机,连去军营的闲暇也无何必亲自寻布来”
皇帝这般胡作非为,那范增老儿怎不拦上一拦
闻言,项羽竟又笑了。
他想起了爱将出走前数日,就一直若隐若现的不安。
他又想起了得韩信匆忙入宫通报,道爱将不辞而别时,他心口那强烈到难以言喻的痛苦、恍惑与焦虑。
他更想起了,这一路追着爱将东行,却始终不见踪影,那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煎熬。
他还想起了,在以为追不回爱将时,因极度绝望而发烫的眼角与那滴注定无人知晓的眼泪。
再看一脸好奇,眼睛亮晶晶,像探爪小心试探的虎崽子似的爱将,项羽微微垂眸,不答反问道“奉先真想知道”
这不废话么
吕布被问得莫名其妙,不禁腹诽这憨子同那帮子文臣待久了,少了直来直去的豪爽,竟学那陈狐狸眼等人打起了机锋,故意吊他胃口。
骂归骂,吕布面上仍假惺惺地客气道“还望陛下为布解惑。”
项羽不置可否,却似陷入了沉思。
正当吕布眯起眼,等得快不耐烦时
项羽猛然动了。
就在吕布周身的防备,被那份因等待而生的不耐烦而最为薄弱时,他忽伸出极有力的双手,牢牢地钳住了对方的双腕,越过头两侧,高扣在树干上。
与此同时,他往前骤然侵近二步,膝头微曲,紧抵住吕布放松地微分站的两条大长腿间隙的树干上。
肌肉结实紧扎的胸膛,也毫不含糊地撞上了吕布的。
那份不加收敛的巨力,直让吕布猝不及防下被撞得眼冒金星,脑子发昏,气都少出了几口。
待他回过神来,才瞠目结舌地意识到,就那电光火石间,自己竟已被这怪力莽夫以个古怪姿势,死死地被卡在莽夫与这粗大树干间了
背脊隔着层薄薄布料抵着粗粝树干子,胸口紧密抵着项羽那身钢筋铁骨,吕布从未有过这般被夹在狭小空间中的狼狈。
刚还好端端的,憨帝无端发难,撞他作甚
吕布双目圆瞪着,浑身本能地紧绷着,但眸里与其说是被冒犯的愤怒,更多还是发懵不解。
只因他比谁都能清晰而直观地感觉到,紧贴着他的那张面孔虽还一贯地紧绷着,称得上毫无表情
但对方那滚烫胸腔里的心跳,却如海涛澎湃而雄浑有力。
令他迷迷糊糊间,不禁忆起战况正酣时被将士们疯狂擂动的那面战鼓,鼓点密集如雨,极速到了可怖的地步。
吕布僵硬地咽了口唾沫。
他死死盯着项羽从未如此近的、如冰雪般冷淡,并不逊于自己几分的英俊面孔,干涩道“陛下这”
这话刚起,即戛然而止。
一个夹杂着生涩、凶狠、绝望、愤怒、却又不失狂喜的吻,似迎面而来的风暴般,恶狠狠地落到了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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