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公主等一行人准备出发, 十几辆马车排成了长龙,停在楚王府的大门前。
奚官愁眉苦脸道“殿下,不回去了好不好你们膳善有的东西,我们天岁也有啊, 非要回去干什么下臣听说膳善除了春天, 夏秋热得像火炉, 冬天又冷得钻筋斗骨,这种气候哪里宜居嘛还是上国好, 四季分明, 夏天有冰鉴,冬天可以转移到南方,对于身娇肉贵的殿下来说, 上国简直就是天堂。”奚官劝得很动情, “还是不要回去了吧,这里除了美好的回忆, 还有割舍不下的人。将来殿下要是想亲人了,可以传召膳善国主和王后来上京看您殿下,天气越来越冷了, 往北走天寒地冻,会冻坏您美丽的皮肤的。”
奚官的极力挽留,没能撼动公主的心。
她摇摇头,向奚官道谢,“在上京的这段日子,承蒙你照应了。虽然之前你给我下过药,但那也是奉命行事, 本公主心胸宽广, 不会怨怪你的。至于膳善, 我在那里生活了十七年,早就习惯了,上国再好也不是我的家,我离开扜泥城太久了,该回去了。”
她嘴里说着,其实双眼还是会四下望望,盼着萧随来送一送她。
结果等了又等,不见他的踪迹,可能分别没什么好说的,她又客套过一次表示不必相送,所以他就真的不来了吧
算了,不来就不来,来了反倒有离愁别绪。
公主含笑对奚官说“楚王殿下忙得很,我就不去向他辞行了,请奚官代为转达我的感激之情,请他有空来膳善玩。”边说边由绰绰搀扶着,登上了来时乘坐的马车。
马车动起来,公主仰头看看车顶,说“真好”。这车里的软装具备膳善特色,现在起才切切实实有了回家的感觉。
公主对插着袖子盘算,“我们来时走了三个月,回去可以慢一些,就算四个月好了。抵达膳善边境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还可以拐到金翅神庙去拜佛。”
金翅神庙啊,春天有盛大的浴佛节,往年都是公主主持的,第一瓢圣水也是由她来舀。今年要是赶得及的话,可以不必错过,听扜泥城的老人说,只要连着主持满八次,就可以获得美满的姻缘。公主从十一岁那年开始浴佛,今年不错过,就能得到金翅大神的庇佑了。
绰绰觑了觑公主,“殿下没有不高兴吧”
公主知道她指什么,摇头说没有,“回家是好事,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我现在恨不得一脚迈回膳善去,我的那些皇侄们,一年不见,一定长高了许多。”
公主顾左右而言他,大家都听得出来,有鱼比较直接,嘀咕着为公主鸣不平,“楚王殿下真不应该,好歹相识一场,起码抽空来送个行啊。殿下别难过,咱们还没出上京呢,说不定人家在城外等着,因为碍于城内手下太多,他有依依惜别的话也说不出口。”
公主哈哈一笑,“我本来就没指望他来送我”
嘴上说着,其实心里知道,她明明是盼着的。可惜他没来,她自然感到失落,但有鱼这么一说,公主又觉得希望就在前方,说不定那人真会在城外等着她,毕竟他的性情向来内敛,心里想什么,嘴上未必愿意说。
后来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们闲聊,马车渐渐到了城门上,她就开始悄悄盼望。
萧随说话倒是算话,果真派遣使节送她们返回膳善,有使节在,通关就变得很简单,光是靠刷脸,甚至不必出示文牒,城门上便可畅行无阻。
前面的官道上隐约出现了一队人马,公主心头激动了下,猜测是不是萧随来道别了。然而越走越近,那份激动也逐渐凉下来,那些人穿着黑底蓝滚边的衣裳,分明就是谢家堡统一着装。
为首的谢小堡主策马迎了上来,“姐妹,听说你今天回膳善,我特地来送你。”
公主还是很高兴的,至少在天岁这么久,交到了谢邀这样的朋友,在她离开的时候还会想着来送她一程。
公主推开窗,笑得眉眼弯弯,“知虎兄,你不是被驱逐出上京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谢邀说“不让我在上京待着,我在城外不碍着他什么吧。有本事发话把我驱逐出天岁啊,我就到十一国拉横幅,说天岁皇帝容不下情敌”边说边嗤笑,“他不敢。”
对谢邀来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令他苦恼,直线走不成,最多绕点弯路,一样能够达成目的。他本来是想送她回膳善的,因为赶路途中最适合产生感情,且能凸显他英勇的男子气概,可惜事发突然,不得不改变一下计划。
“姐妹,我可能没办法送你回家了。”他有些难过地说,“我刚接到通知,下月初一有武林盟主选拔大赛,我为迎接这个机会努力了三年,还想最后搏一搏。这样,你先上路,你们车队走得慢,我一天能赶两百里。等我参加完了大赛,用不了几天就能追上你,要是那时候我夺得了盟主桂冠,见到你家里人也比较有面子,万一你哥哥一高兴,把你许配给我也不一定,嘿嘿。”
谢小堡主有谜之自信,当现实与理想产生冲突的时候,他小脑瓜子一转,就发现世上无难事。他最大的好处是不执着,不着急,充分利用统筹计算法,把所有问题按从急到缓的顺序排个队,所以他的人生永远不疾不徐,每天都可以过得很充实。
公主摆手,“你不必送我,看见前面的使节没有,萧随钦点了他送我们回去。你只管参加你的大赛,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你一定会成功的,我对你有信心。”
谢小堡主重重点了下头,“借你吉言”说完了脑子才反应过来,咦了声道,“我情场不算失意吧,毕竟萧随也没有得意啊。”
也就是一场三角恋没有赢家,这样的结果对谢小堡主来说居然出奇地好。
公主笑了笑,“说得惨一点,老天爷会同情你。好了,就此别过,你快回泾阳吧。”
谢邀是个感性的人,他追了一程,喃喃叫着姐妹,“路远迢迢你要多保重,等我打完了比赛,一定追上你。”
公主含笑挥挥手,关上了车窗。
车队逶迤,顺着官道弯曲的弧度慢慢去远了,谢邀身后传来轻俏的马蹄声,他连头都没回一下,丧气地说“这样你满意了”
萧随牵了牵唇角,“出关之后天寒地冻,不让你送是为你好。本王答应过你,只要你不去膳善,就助你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这样的交换条件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有什么不好”
谢邀心里有气,拉着脸道“我也没有那么想当武林盟主啦,只不过想在我爹面前证明自己而已。你现在仗着有权,不许我送烟雨,让她满心惆怅地踏上归途,你于心何忍”
他还没说完,一旁的萧庭让便喝了声大胆,“谢邀,别仗着脑残胡说八道你就算再恨你爹,也不该连累谢家满门。”
谢邀说哦哟,“你们还想玩满门抄斩这手啊请问罪名是什么膳善公主心灰意冷回国,天岁皇帝吃不到葡萄阻拦情敌”
萧庭让被他说得发噎,无可奈何地看了萧随一眼。
萧随有良好的修养,并不会为这种事动怒,能阻止谢邀没脸没皮的纠缠,他就放心了一大半。毕竟返回膳善的路太长,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万一公主忽然觉得谢邀也不错,闹出个两情相悦来,届时后悔可就晚了。
所以要未雨绸缪,只要能办成这件事,谢邀的出言不逊他也可以包涵。
“庭让,你派人把谢小堡主的事安排妥当。”他吩咐完萧庭让,转头乜了谢邀一眼,“当上武林盟主,就好好经营整顿吧这些年江湖太乱,黑市上的飧人交易不单要靠朝廷打压,也要靠江湖人士铲除。你不是看重公主吗,看重她就替她做些实事吧。她最痛恨镬人猎杀飧人,他日我颁布禁令,只能控制明面上的交易,要想彻底杜绝,还需武林正道共同抵制。”
谢邀一听,忽然觉得这武林盟主不是空有名头,原来也有事可干,顿时打了鸡血一样,高声道“我为我姐妹,可以赴汤蹈火。谁要是再吃飧人,小爷我挑断他的手筋脚筋,盘在洗脚盆里腌咸菜”
发表了一通豪迈的宣言之后,拔转马头向泾阳方向狂奔而去。
护驾的侍卫们远在十丈开外,萧庭让问萧随,“感觉如何”
初冬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微垂着眼睫,不论什么时候,那眉眼间总有种慈悲无争的味道。
“对我来说,帝位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她说怀念在达摩寺的日子,我又何尝不是。当初剃度出家,在你们看来是以退为进,而我确实很想参透那种无欲无求的大智慧。甚至我宁愿就这样过完一辈子,再也不要当什么王爷,当什么战神了。”他说着,眼睫微微颤动了下,那侧脸在日光下愈发显得沉寂清高,“可我生在萧家,别无选择,宫廷倾轧不上则下,即便是躲到方外,也绕不开命运。现在与我为敌的人,已经尽数被我剐杀殆尽,我没有天敌了,是不是就能继续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呢”
萧庭让笑道“如果你想过的日子是执掌天下,垂治四海,我觉得你可以。”
萧随抬起眼,轻捺了下唇角,稍稍沉默后忽然道“你觉得老十怎么样”
萧庭让吃了一惊,吮唇斟酌道“老十暴烈有余,宏阔不足,你和他是兄弟,你比我更了解他。”
萧随看着膳善车队离开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做皇帝了,这江山谁要,谁就拿去吧。”
萧庭让说别开玩笑,“厉兵秣马十几年,最后一哆嗦也哆嗦完了,你现在说不想做皇帝,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可是勒马北望的那个人说“我反萧衡,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做皇帝无非纵容镬人猖獗横行,还没到民不聊生的地步。我走到今天这步全是因为私欲,我要为我娘报仇,仅此而已。”
所以现在大仇得报,连志向也一并丧尽了,以后天天在朝堂上喊“今天又是不想当皇帝的一天”,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萧庭让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不说话,出神地看着车队逐渐变成一串黑点,逐渐消失不见。
萧庭让明白过来,“其实爱情和事业一样重要是吧”
萧随调转视线,看了他一眼。
萧庭让摸了摸鼻子道“你别看我,我是不是说中了你的心声我的天啊,要是让你那些忠心耿耿的拥趸知道,他们爱戴的战神如此胸无大志,明天宫门外应当全是静坐的人了。我发现你真的很别扭,玩什么爱她就让她走,要是换了我,夺宫当晚就让人打扫甘露殿,直接安排她住进去,然后为欢庆胜利喝上两杯,喝多了抱着同眠,这事不就成了吗。要是她还想走,必须不准,谁知道会不会带走凤子龙孙,须得留下观察十个月,才能再行定夺。然后十个月里做尽爱做之事,从事发当天起重新计算你想想,她今生还有机会回膳善吗回也是回娘家,陌上花开就接她缓缓归,谁能说你处理得不好”
好友的一番话,听得萧随发怔,当萧庭让以为自己的见地终于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却换来他一句“巧取豪夺,不是君子所为。我不会强迫她,我要她心甘情愿。”
萧庭让看着他,终于松开拽住缰绳的双手,绝望地捋了一把自己的脸。
“她会不会心甘情愿我不知道,反正我要是个姑娘,绝不愿意和你这种人谈情说爱。空有堂堂好相貌,情商低得令人发指,人家是公主,你知道何为公主就是那种值得男人倾尽天下来疼爱的姑娘。你不表白、不挽留、不哀求,就这么让人走了,然后看着人家的背影告诉我,你不想当皇帝”
萧随眨着眼,似乎一辈子没听过如此让他茅塞顿开的话。萧庭让和他大眼瞪小眼,一手比划,“爱要大声说出来。”
他应当是听懂了,脸上神情瞬息万变,张着嘴喃喃“爱”
“大声说出来”萧庭让抬手给他加油鼓劲。
他简直像个哑巴,“爱”了半天,最后气馁,“看着你,我说不出来。”
萧庭让一口气泄到了后脖颈,再回头时膳善车队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便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萧随没有说话,拔转马头一抖缰绳,策马返回了城内。
初冬时节,早晚虽凉,白天赶路倒也并不慌张。
从上京到萧关,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如果说膳善距离天岁六千余里,那么上京到萧关就占了一半。
起先上路,没走出京畿繁华之地,每隔二百里就有一个驿站,打尖吃饭还算滋润。直到过了马岭,再往西越走越苦寒,经常行上五百里,才能遇见一个歇脚的地方。
还好车上都备了小帐篷,荒野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以生篝火露营。粮食是充足的,唯一不足就是冷,大家围着火堆烤火,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口公主私藏的烧刀子,辣辣喝下去,从喉头一路燃烧进胃里。
使节摇着头说“下臣从十二国接了一辈子人,还没有过送人回去的先例,殿下算是开了先河,往后天岁书上应当会记下这一笔。”
公主端端吃她的羊肉,掖了嘴才道“全赖楚王殿下仁慈。家乡的亲人一定没想到大家还有回家的一日,只是间关万里,走在最冷的时节,这一路怕是要害大家吃苦了。”
那些姑娘们对公主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公主现在是大家的女神,绝不允许她有任何妄自菲薄的言辞。
“若是没有殿下,我们已经填进镬人肚子里了,哪还指望能够回家。”
“冷怕什么,我们不怕吃苦,就是连累殿下,跟我们走在冰天雪地里。”有人惋惜地说,“原本殿下可以留在天岁,享尽荣华富贵的”
公主大度地笑了笑,“本公主到哪儿都享荣华富贵,上国虽好,我也怕住久了会水土不服。还是回膳善,狗不嫌家贫嘛,再说我们膳善也不算贫。”
总之大家对回家都充满了热望。像现在,这么多国人聚在一起,聊得高兴起来可以说膳善话。乡音最亲切,哪怕风餐露宿,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熬。
篝火哔剥作响,木头烧成了炭,细小的火星顺着烟雾飞扬,火光掬了满怀,胸前热腾腾的。
公主问绰绰“我们走了多久了”
绰绰仔细掰着手指计算,“我们是上月二十四出发的,到今天恰满一个月。”
公主哦了声,“日子过起来真快萧随已经登基了吧皇帝登基是不是要戴通天冠要不然他头发还没长长,看上去会有点好笑吧”
她自己想象一番,捂着嘴笑起来,可是笑到最后竟然觉得有点悲凉。
“他会娶皇后吗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公主靠在有鱼肩上唉声叹气。
不管怎么样,都是她勾引过的人啊,抱过、亲过、舔过,最后也没有属于她。便宜不能长长久久占下去,终究是件遗憾的事,回忆起当初,只剩下惘然
唉,伤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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