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以退为进吧, 明知人家跛涉千里亲自前来,提议再考虑一下,显然是胆大包天。
殿上众人都捏了把汗, 膳善老臣们简直要痛哭先帝了, 是老天要灭膳善吗, 居然弄出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国主来。所有人都觉得完了完了,这次一定谈不下去了, 天岁那么大的帝国, 必要无数的帝王血胤来支撑, 才可以一直繁荣昌盛。那些子孙寥寥的国家,有几个能撑过五十年尉君直这回异想天开, 居然要求上国皇帝陛下也如区区东夜一样,难道他疯了吗不知道天岁随行的普通兵勇就有万人之巨要是惹得大皇帝震怒, 立刻就能将这百年膳善毁于一旦。
老臣们惊惶失措, 抖作一团,国相绝望地谏言“国主,万事三思而后行啊”
刚刚经历过一次重兵围城的国主, 是不是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完全是一副不知悔改的嘴脸, 十分诚意地, 实实在在地, 等待着大皇帝的回答。
公主反倒松了口气, 这是她一直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话, 因为知道这种要求过分, 就算彼此间感情再好, 也不能拿江山社稷开玩笑。所以她一直憋在心里, 不曾想哥哥那么通透, 冒着天大的危险说出来了,不管是萧随震怒拂袖而去,还是从善如流就坡下驴,她都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萧随望了望公主,她满脸倔强,看来尉君直的这番话深得她意。他轻叹了口气,“朕的后宫现在空着,今后也不打算有皇后以外的妃嫔,这点合乎公主殿下的要求。”
公主愣住了,高声道“什么你就这么答应了”
萧随有些莫名,“我以为这件事你我都默认了,难道你曾经怀疑过吗”
这下真是尴尬了,她一直纠结的问题,人家从来没有想过。释心是忠贞的大和尚,一夫一妻的大和尚,就算做了皇帝,对她以外的女人也清心寡欲。
公主非常感动,感动到要以身相许。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她就没有任何额外的要求了。怪只怪以前总是藏着掖着,要是早早说开了,不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吗,说不定现在连孩子都怀上了。
唉,失策失策,公主怅惘地叹了口气。
国主一看公主的样子,就觉得妹妹应该还是不满意,可是人家连这么不讲理的要求都答应了,她还想怎么样
国主冥思苦想了一番,又提出个刁钻的建议,“烟雨念旧,可能需要每年回膳善省亲”
萧随说“朕派遣大军护送,可保一路畅通。”
国主一听,这么上道的妹婿,有钱有势人还正派,可比沙朗哈好多了。
人一旦有了回旋的余地,就生贪念,国主虽然窝囊,但借着东风,也有青云直上的野心。
“唉,可惜我们膳善国力实在太过微弱,皇后娘家如此不济,将来万一成为掣肘上国的工具,那臣岂不是万死难辞其咎吗。”国主说完,耷拉着眉眼苦笑了下。
萧随是聪明人,大舅哥这点小小的愿望,还是可以达成的。
“东夜国吞并了焉耆和西且弥,将这两块地挖出来,归入膳善版图,对东夜国主来说应当不为难。”他含蓄地笑了笑,“沙朗哈如今困在膳善,让他签署协议是小事一桩,朕相信国主凭一己之力也能办到。”
国主这下子可说喜出望外了,多少聘礼也不及扩张国土来得实在。于是连声应了,本来还想和这准妹婿谈谈兵力和兵器的事,结果刚想开口,就被公主截断了话头
“哥哥,你该琢磨琢磨上国那一万兵马应当怎么安置,取暖的炭够不够,食物够不够。”边说边挨到国主身边,压声道,“我劝你见好就收,太贪心了当心脸上长疮。”
国主噎住了,转头打量她,公主脸上明晃晃写着“女大不中留”五个字。于是国主立刻换了个灿烂的笑容,忙说是,“孤一时高兴坏了,失礼失礼那个那个,国相,把仓库中的储备先调出来应急。王后,命膳房立刻开足火头赶做一万人份的口粮,不够的让城里酒肆客栈一齐支援,事后和大内结算。”
所有人都找到了主心骨,有了靠山的感觉真是过于美好了。每个人都行动起来,原本不那么喜庆的婚宴,变成了浩大的亲友招待会,光明殿正殿一下子人跑得精光,最后就剩下上国的大人物,国主想了想,吩咐公主“贵客就交给你款待,毕竟你们是老熟人了嘛,喜好和口味你都知道。”至于一旁的萧庭让,国主搓着手,递了个眼色说,“将军一路护驾辛苦,孤来亲自安排你的饮食起居,快跟孤来嘛”
萧庭让讪笑了下,只好跟着国主去了。
忙活了大半夜,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求亲通过了,心上人也完完整整在眼前,虽然费了些周折,总算结果还不错。
萧随抬眼看她,公主眨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仿佛之前种种都是他个人的噩梦罢了,十分热络地招呼“膳善王宫不像天岁有那么多的屋子,我们这里居住条件相对差一点,你不要介意啊。我带你去我的寝宫,就是那个我跟你说过的,墙上贴满贝母的宫殿”
她边说边引他走出光明殿,三下两下转进了后面的花园。
顺着花园的甬道走,一直向北就是拱宸门。正要过门禁,几个盛装准备喝喜酒的皇侄们从角落里走出来,见了生人,仰头问“皇姑,这是你的新丈夫吗”
公主一阵头疼,龇牙咧嘴说“什么新的旧的,别胡扯了,快回去睡觉吧。”然后一眼认出了那个担心她不会擦屁股的十三哥,赶在他张嘴之前先叫停了他,“你不许说话”
十三皇子瘪了瘪嘴,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但防得住口没遮拦的,防不住善解人意的。六公主说“皇姑,今晚我可以和你睡,把我的寝宫让给新姑父。”
公主顿时下不来台了,理论上来说,她打算小别胜新婚一下,被这群孩子一搅和,就有点进行不下去了。
好在萧随机智,他用那善于迷惑人的脸和语调,和煦地对六公主道“你皇姑早就想带我见识一下她的珠宫了,我先随她去,要是之后有需要,我再来麻烦殿下。”
六公主煞有介事地点头,“我们皇姑单纯,也不懂得骗人,你们还未大婚不能住在一起,否则会坏了我皇姑的名声。”
萧随失笑,点头说“好,我记住了,多谢提醒。”那群孩子这才恋恋不舍地散了。
稚子天真啊,在孩子们眼里,这个皇姑如此不晓事,比他们更需要保护。但事实是这样吗她单纯,不懂得骗人萧随乜了她一眼,“恕我直言,你的皇侄们好像不太了解你。”
公主摸了摸鼻子,“小孩子的世界总是比较简单,他们生怕我被骗。”
他扭过头,哈哈笑了两声。怕她被骗她不去骗人就已经很好了。
公主眼巴巴看着他阴阳怪气的样子,觉得束手无策。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少不得对她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可是提亲又不是她要求的,他完全可以不来嘛。来了又闹脾气,如果能把商量婚事时候一半的耐心拿出来对她,夫妻关系会融洽很多的。
可是怎么办呢,自己有错在先,总要容人家发泄一下。公主厚着脸皮笑了笑,抬手一指,“快到了,我的寝宫就在那里。”
远远看见一座精美的宫殿,建筑特色和王城中其他宫殿不一样,有葫芦型的尖顶,和花边般镂空的屋檐,与公主本人气质很吻合。
她像土财主家的小女儿一样,很热络地带他前往她的住处,边走边道“这是我父王生前着手为我打造的,后来他出了意外,屋子刚修建到一半。剩下的工程,是哥哥继承王位后接手的,这宫殿冬暖夏凉,是膳善王宫耗资最大的寝宫。”
萧随跟她走进门槛,殿宇内外的宫人已经布置起来了,换上了簇新的被褥,点燃了熏香。天岁什么都有,但总是固定在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里,不像关外,姑娘的闺阁很新奇,充满异域的浪漫情怀,连床褥的花色和屋里的香味,都是他以前没有见识过的。
公主忙忙碌碌指派宫人,等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闲杂人等潮水一样退出去,公主殷情地说“陛下一路风尘仆仆,快些清洗清洗吧我们关外的药浴最会对症,有解除劳顿、补气活血、滋阴壮阳、金枪呃”公主讪笑了下,“反正药效很多很强,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听后沉默了下,“你们拿肉苁蓉来泡澡吗”
公主吱唔了下,“毕竟这东西我们这里盛产。”
他无话可说,顺着她的指引进了浴室。公主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公主,她沐浴的地方是个小型的玉石水池,地下温泉蒸发出一室的热气,踏进去便有如坠云雾之感。
萧随不经意回了回头,见公主就站在他身后,嘻笑着问“要不要我帮你搓背”
他没有说话,慢慢挑起了一道眉。公主心道还没缓过劲来呢等泡过了澡,再吃点东西,然后就可以饱暖思了。
罢了,她娴静地抬了抬手,“我开玩笑的,不打扰你沐浴了。我去沏上一壶茶,等你出来,我们再好好畅谈一下。”
公主转过身,扭动着她的水蛇腰,袅袅婷婷退出去,顺便替他关上了门。
泡功夫茶,这是关内传出来的,关外这些年正流行。公主盘腿坐在那块巨大的毡毯上,毯子正中央放着茶台,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各色茶具和点心。萧随洗完出来的时候,她的茶也醒得差不多了,抬起眼温柔地冲他笑了笑,“快来坐下。”
萧随脚下踟蹰,倒有些不忍破坏这副画卷。茶桌的一角燃着一盏彩绘琉璃灯,烛火透过灯罩照亮她的眉眼,她在灯下时候是无比温软的。纤纤素手执起茶壶,牵袖给他斟了一杯茶,此情此景,有些像古人绘制的画。
他轻吸了口气,才撩袍在她对面落座,两个人对饮,一时无话,半晌公主道“茶喝多了会很精神,夜里不想睡觉。”
他漠然看了她一眼,司马昭之心,担心他不知道他整了整脸色道“若是今生不见,我也不要你给我交代。现在既然见了,你欠我一个解释。”
公主嗯了声,斟酌了好一会儿后,下定决心说是,“我馋你的身子,是我不好,那晚过后我跑了,也是我不好。但是事出有因,其实你自己也应该反省一下。”
是啊,他总有不对的地方,但他目前还没有想明白,需要她适时提点一下。他望着她的眼睛,“比如说”
“比如说你的那些计划,至少应该告知我,我这个人还算分的清好坏,绝不会托你后腿的。那天你攻下皇城后要我留下,我问过你,会不会把我当做你唯一的亲人,你没有回答我。那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太贪心了”
萧随仔细回忆了下那天的经过,迟迟道“我生在天岁,长在天岁,皇城内外亲友无数,怎么把你当成唯一的亲人你要是换个说法,要成为我最重要的亲人,我自然毫不犹豫就应下了。”
公主半张着嘴,发现双方对“亲人”的理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我所指的亲人,是枕边人啊,难道我委婉一点,你就听不懂吗”
事实证明他确实听不懂,直男心里亲人就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她要做唯一,就是要他六亲尽绝,这种要求确实让他为难。
他迟钝地思忖了下,“所以你坚持要回膳善,是怕我有别的女人吗”
公主红了脸,暗道看吧看吧,确实是榆木脑袋,没有开窍,也没有顿悟。闹了半天别扭,还是她自己解开了谜底,实在太没面子了。
公主低头不语,狠狠罐了口茶。
萧随则觉得很冤枉,“这事不是心照不宣的吗,为什么还要特地申明”
公主张口结舌,深吸了两口气才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啊。”他别开脸,缓缓摇头,“看来我高估你了。”
公主说我去,“你不把话说明白,而且我要回膳善,你也答应了,你分明不想挽留我,那我还留在天岁干什么”
萧随的头都快炸了,“你执意要回膳善,我以为你故土难离,且天岁遍地镬人,你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要回膳善,我强留你,岂不是坑害你吗难道这也错了”
公主哆嗦了下嘴唇,“爱我就放我走”
他微顿了下,低头道“我害怕委屈了你。我自己也是镬人,万一伤害了你,我情何以堪。”
所以他就剃光了头发,跟到边关,希望多些相处,回到以前。没想到出关后失身失心,最后被扔在了冰天雪地里往事不堪回首,想起来便让人郁塞,不知应该如何面对才好。
萧随怅然,“我明白了,你我之间的矛盾在于我说得太少,你做得太多。”
公主不服,抬起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虽然旧事重提让他很丢脸,但他还是要问,“你接头了伊循,要回膳善,为什么不正大光明走,偏要和我睡过后再遁逃”
哇,睡过睡过她都不好意思说这个字眼,脸皮那么薄的人蹦出这么一句来,想必是被气坏了吧
公主两眼心虚地东张西望,“因为我想留下点美好的回忆,睡过就是拥有过,拥有过就表示爱过,既然爱了就不能白爱一场好吧,我想带个人回家,膳善需要战神强大的血统,所以那个”说到最后自己也没脸继续说下去了,忙端过茶壶道,“茶凉了,我给你续上。”
可是萧随却双眼灼灼望住了她,“那个人,你带成了吗”
公主神色一黯,摆了摆手道“别提了,我觉得这件事上,你没有我想象的强。”
对面的人变了脸色,“你是认真的吗”一怒之下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要休息了。请问殿下,你的床榻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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