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静姝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氏。

    她迈着碎步自花厅中出来,走到沈陶陶身前。

    许是今日是宋家下聘的‘大喜之日’,李氏打扮得格外隆重。

    一件浅金色绣牡丹亮缎滚边褙子搭着杏黄流苏八幅马面裙,梳得高高的飞天髻上插一支赤金衔珠步摇,俨然已是一副正室夫人的派头。

    虽已年近四十,但她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二十八/九年纪。细细描画过的眉眼间泪光莹莹,倒还有几分年少时的动人姿态。

    她此刻正含泪看着沈陶陶,目光中尽是关切:“陶陶,我的心肝儿,你出府怎么连个下人都不带?这万一有个磕碰,为娘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儿!好在你完完整整的回来了,快让娘看看——”

    她说着就伸手去摸沈陶陶的脸,沈陶陶赶紧侧了侧身子避过了,还顺手将手中的缰绳往她掌心一塞,眉眼微弯:“谢谢夫人关怀,陶陶没事。”

    李氏收势不及,伸出的手正好摸在了被缰绳带过来的枣红色骏马的马臀上,顿时惊叫一声,转过头去对着沈广平泣泪涟涟:“老爷,陶陶她,她也不是故意的,你别怪她。”

    沈广平勃然大怒,也顾不上还有宋家的小厮在场,只对着沈陶陶怒喝道:“孽障,还不快给你母亲跪下!”

    “父亲教训的是。”沈陶陶低下眉眼,音色轻柔如拂羽:“女儿还有一桩事要做,之后自会去母亲灵前跪下的。”

    她的生母早在她七岁之时便已故去。眼前的李氏只是沈广平的夫人,而非她的母亲。

    “你——”

    还不待沈广平进一步发作,沈陶陶便又含笑转过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宋府小厮。

    小厮手里,正拿着一封大红的婚书。

    沈陶陶那双明媚的眸子暗淡了一瞬。

    上辈子,她便是接了这封婚书嫁到了宋家,一辈子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最后却还是落得个沉塘的下场。

    往事不可追,但重来一世,她绝不蹈上辈子的覆辙。

    在众目睽睽下,沈陶陶笑着伸手自小厮手里接过了那份婚书。

    沈广平哼了一声:“这便对了。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你好生嫁到宋家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今日之事,为父便不与你计较。”

    “父亲说的是。”沈陶陶笑应了一声,手上却不迟疑。只见她纤指微动,转瞬便将那婚书撕开,又随手往空中一抛。

    婚书的碎屑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悠悠荡荡地在空中转了一圈,无声落在她的面前。

    沈陶陶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抬脚踩住,又借着裙裾的掩护,用脚尖重重碾了几碾。

    “您,这……”小厮看着地上的婚书碎屑,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沈陶陶闻声转过脸来,对他轻声道:“劳烦回禀你家世子。”她弯了弯杏眼杏,笑意于眼底层层绽开:“我不嫁他。”

    宋家的小厮愣了稍顷,目光在婚书的碎屑与沈家人中巡睃了一圈,下意识地觉得这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于是忙顺着沈陶陶的话应了,牵了自家的马就走。就连沈广平在身后连连唤他,也只当做没听见。

    眼看着宋家的小厮走的不见影了,沈广平一张脸,终于彻底垮了下来。他刚想发作,却见沈陶陶已绕过他,往垂花门里走,便厉声喝道:“你这孽障,还想去哪?还不快随我去宋家请罪,求主母重写一封婚书!”

    沈陶陶闻言停了步子,转过身来讶然道:“女儿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如今自然是去母亲灵前跪下。至于宋家——”她说到此稍顿了顿,伸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浅笑道:“女儿恐怕不能嫁到宋家了,还请父亲见谅。”

    沈广平顿时勃然大怒:“辅国公是何等人家!多少贵女求了一辈子都求不着的好亲事,偏你这孽障不知好歹!”他喘了口粗气,赤红着眼睛重重一扬手:“三日之后,便是绑,我也要将你这孽障绑上花轿!”

    沈陶陶笑意淡去,纤长的羽睫微微垂落,无声颤动几下:“一辈子都求不得的好亲事——”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看向自己的父亲:“听闻宋家主母最先想要聘下的是大姐姐。若真是如此好的亲事,父亲为何不为大姐姐应下?反要推到女儿身上?”

    被沈陶陶将事情点破,沈广平有一瞬的心虚,却又很快化为了恼怒。

    他喘着粗气,伸手重重拍了几下椅背,犹不解气,便顺手抄起案上放着的茶盏向沈陶陶掼去,怒喝道:“孽障!你姐姐是沈家的荣耀,是要当上女官光耀门楣的,你如何能与她相提评论?”

    青瓷茶盏‘砰’地一声砸在沈陶陶脚下,炸开一地的滚水与碎瓷。

    沈陶陶的目光颤抖了一下,明眸中蒙上淡淡的水雾:“她是沈家的荣耀,那我是什么?沈家的耻辱吗?”

    整个沈府中静了一瞬,无人回答她的话。

    沈陶陶有些意冷。重生回来时,她曾抱有过一丝侥幸,想着或许父亲并不知晓宋府中的光景。如今看来,真正蒙在鼓中的只有她一人罢了。

    她低低叹出口气来,低头自袖中取了块帕子,自己慢慢将泪痕拭去,素日里清甜柔和的声音隔着锦帕传来,微有些疏离:“那女儿先去祠堂跪着了。”

    她独自走了几步,又慢慢回过头来,唇角微微弯起:“不过宋家那头,父亲还是不要差人去了。今日女儿出门恰逢女官册选,便顺道报了个名。两日之后,是正式的擢考。若是考上了,那便是天家的人了,您无权婚配。”

    沈陶陶还有半句话未说,若是考上了女官,却又立即婚配出去,便是明晃晃地蔑视天家,举家皆要受到牵连。对他的仕途不利不说,若是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参上一本,怕是有性命之忧。

    沈广平为官多年,自然懂得其中厉害,当即脸色铁青,却也不敢用强,只负手冷笑道:“女官,上百个名门闺秀中才出一人,也是你能肖想?我且等你两日!这宋家,你非嫁不可!”

    ……

    宋府的小厮刚走到沈府门外,便见到一架枣红顶官轿停在道旁,立时便打了个激灵,凑上前去,隔着轿帘低声道:“世子爷,沈家二姑娘把婚书给撕了。您看,这……”

    浮绣着大片银白色飞鸟纹的苏绸帘子被暖风掀起一角,天光自四面涌来,拂照于轿中之人面上。

    宋珽的肤色冷白,带着一点素日里不见天光的病态,窄长的凤眼微垂,目光轻落于青石地面上那一纸被沈陶陶踏过的婚书,眸光晦暗不明。

    “我看到了。”良久,宋珽淡淡应了一声,修长的食指缓缓捻动着的佩在拇指上一枚羊脂玉扳指,淡色的薄唇慢慢紧抿成一线。

    沈陶陶回府不久之后,他便也赶到了沈家。方才院落中的吵闹声,一字不差地皆落入了他的耳中。

    上一世第一次见到沈氏,便是在拜堂的时候。沈氏一直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软弱可欺的样子。

    之后长长十载,她留给自己的记忆也单薄的像一张剪影,便是强要去想,也只能归纳出八个字来:循规蹈矩,安分守己。

    他倒是不曾想过,沈氏在成婚之前,也曾这样激烈的抗争过。

    宋珽转动着扳指的动作慢了下来,神色淡了几分。

    只可惜,沈氏的一番挣扎终归只是徒劳。

    毕竟上辈子沈氏还是嫁来了宋家,那两日后的女官擢选,必是要落榜了。

    他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在家中等着沈氏嫁过来便好。

    思及此,他的神色松乏了几分,对抬轿的车夫道:“回吧。”他说微微闭了眼,像是倦怠已极一般,便将身子倚于轿中柔软的大迎枕上,又对跟在轿旁的杜元忠淡声吩咐道:“婚事照旧筹备下去,婚书我回府后再写一封便是。”

    他说到此,微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决定给沈氏留有几分颜面,便不曾说落榜二字,只淡淡道:“待女官放榜后,便将婚书再给她送去罢。”

    ……

    两日的光阴很快过去。

    即便沈广平再是不愿,沈陶陶还是与李氏所出的长女沈静姝一同踏上了去皇宫的行程。

    马车中,沈静姝与沈陶陶相对而坐。

    沈静姝面容清秀,肤色白皙,脊背挺得笔直。在与沈广平与李氏依依惜别后,素手上便一直捧着本女训细细温读,端得是贤良淑德的大家风范。

    当听见四面由静谧转为嘈杂,知道是到了市井间,离沈家远了。她便才放下书,抬起一双凤眼看向沈陶陶,轻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废物就该有个废物的样子。好好待在家中便好,又何苦出来丢人现眼。”

    沈陶陶像是习惯了她这幅做派,只弯了弯眼,抬手将车帘掀起一角,清浅笑道:“姐姐再说一次?说大声些?”

    沈静姝冷哼一声,侧过身去,以手中女训遮面,一副不屑与她计较的模样。

    两人一路无话,马车碌碌行至宫门前停下。

    随行的侍女正是云珠,她先小心地将沈静姝搀下了马车,复又伸手来扶沈陶陶。

    沈陶陶将手指软软搭在她的掌心,目光落在她这张熟悉的面孔上。上一世灵前云珠推她那一下还历历在目,如今人就在眼前,便又清晰了几分。

    她眨了眨杏眼,脚下一歪,合身便往云珠身上倒去。

    云珠一声惊呼,本能地想要避开,沈陶陶软软搭在她掌心的手指却倏然用了几分力道,不轻不重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就是这样片刻的迟缓,沈陶陶已自马车上摔下,不偏不倚地将云珠扑倒在地。

    沈陶陶躺在云珠的身子上,并没什么大碍,连油皮都不曾擦破一分。而生生给她当了垫背的云珠却要惨上许多,一身的灰土不说,后脑勺上还肿起一块大包来,一小股鲜血自长发下渗出,黏黏稠稠的一块,疼的她脸色发白,一阵阵地倒抽冷气,说不出话来。

    沈陶陶趴在她身上,丰艳的唇在她的耳畔微启,含着笑意的语声温柔而轻缓,耳语一般:“云珠,你信因果报应吗?”

    云珠一愣,还来不及回答,沈陶陶便已经自她身上爬起身来,拉着她的手关切道:“云珠,你有没有事?”她眸光一扫,像是才发现云珠脑后的血迹一般惊声道:“车夫,快送云珠去医馆!”

    云珠本就摔得有些晕,眼前的一切令她来不及反应,浑浑噩噩地便被扶上了马车,往就近的医馆里去了。

    沈陶陶眼看着马车去的远了,便从容地垂下头去整理自己方才弄皱的裙裾。

    目光一低,却见眼前倏然多出一双素面的软底宫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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