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陶陶不动声色地顺着这双绣鞋将视线上移,正对上眼前之人打量的目光。
那人一身女官打扮,四十上下年纪,面容冷肃略显刻板,一双目光锐利,毫不避讳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道:“一个丫鬟也要管,你这丫头倒是好心。”
沈陶陶福身行了个礼,轻声答道:“不敢承您夸赞,云珠是我的贴身侍女,与旁人不同。”
女官扫了她一眼,冷嗤道:“这宫中多管闲事之人,往往死的最快。”
沈陶陶一愣,又见这女官看着脾气古怪,性子强势,大抵也是不喜旁人忤逆的,便也不辩解,只低头应道:“您说的是,臣女受教了。”
沈静姝本以为沈陶陶得了女官赏识,正妒得心中冒火,如今见她没落着好,心中大喜,忙款步上前,拉着沈陶陶的手假意关切道:“妹妹在家中从不管下人之事,如今到了宫门口,怎么反倒热心了起来?”
这明里是替她解围,暗中却直指沈陶陶表里不一,人前做戏。
话音未落,却听那女官又冷笑一声道:“阴阳怪气,德行有亏!”
沈静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张秀脸顿时煞白。
还是立在旁侧的另一位看着和气些的圆脸女官有些看不过去,轻咳了一声,指了指眼前的宫门道:“时辰将至,你们且进去吧。”
沈静姝如蒙大赦,急急往里头走。
沈陶陶便也向两位女官福身道了谢,顺着人潮往宫里走。
燕朝的女官地位之高,犹在一些低品级的官吏之上。在宫中当值时若是得了贵人青眼,荣华富贵,荫蔽家人不在话下。因而来应选女官的,也多是京中闺秀。贫苦出身的女子大抵不敢有此肖想。
沈陶陶与沈静姝的出身若是放在旁处,还勉强值得一提,若是落在这群女子中,倒是颇有些现眼了。
沈静姝也觉察了此事,面上的神色紧了几分,快走几步赶到了人潮前端,将沈陶陶远远落在了后头。
沈陶陶不紧不慢地走着,心中暗自好笑,就算是赶上了第一批擢选又能如何?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上辈子,沈静姝是落了榜的。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才情,也不过在她那狭隘的手帕交圈子内算是上乘。若是真拿到台面上与世族贵女相比,便是徒增笑料罢了。
思量间,用以擢考的漪兰殿已在眼前。
虽只是一座偏殿,却也是飞檐斗拱,檐牙高啄,赤红色的琉璃瓦似日光般张扬铺展,漫无边际,尽显皇族气派。
沈陶陶低头提着裙裾,慢慢往阶上走。
在走到门槛处时,她迎面撞见从里头走出来的沈静姝。
沈静姝眼眶微红,甫一见到她时,却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只不屑地扫了她一眼,压了嗓音冷冷道:“你现在弃选还来得及,别去给沈家丢人!”
沈陶陶弯了弯杏眼,放轻了嗓音笑道:“既然大姐姐都从里头出来了,那沈家想必已没有什么脸面了。自不差我这一遭。”
沈静姝脸色一寒,却不好在人前发作,只得咬牙说了一句:“不见棺材不落泪!”便甩袖而去。
沈陶陶并不与她计较,迈步进了门槛,在内殿一架云母屏风前低头跪下,柔声道:“从五品员外郎沈广平之女沈陶陶,拜见主考。”
屏风后静了一瞬,旋即有一女官自其间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沈陶陶面前,冷淡道:“会些什么?”
沈陶陶低着头,不曾见到她的容貌,只见着眼前一双素面的软底宫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忙抬起头来。
真是冤家路窄,眼前之人便是宫门处见过的女官。
她惩治云珠时弄巧成拙,给这位留下的印象极差。若这位是个先入为主的,直接将她落榜——
沈陶陶呼吸一窒,几乎不敢再往下想。
寻常女子落了榜,少不得听主母几句挂落,然后去走相夫教子的老路。
而她若是落了榜,沈广平估计得敲锣打鼓开席庆祝,然后一顶花轿把她绑到宋家等死。
女官等了一会,见沈陶陶不答,一双柳眉霎时皱紧,语气冷淡中又带了几分不耐:“书、药、酿、服、饰,你会哪样?”
沈陶陶定了定神,柔声答道:“您说的这五样,臣女都不会。”
女官微微一愕,旋即冷嗤一声:“年纪不大,脸皮倒颇厚。”
沈陶陶也不羞恼,只轻声反问道:“宫中/共有书、药、酿、服、饰、膳六司,您为何独独不提尚膳这一支?”
她上辈子嫁到宋家时,曾随着封了诰命的老太太进过几回宫,这点见识,倒还是有的。
那女官的目光在她细白匀停的手指上停了了一停,下意识地紧皱双眉,狐疑道:“你会膳?”
“是。”沈陶陶点了点头,行至擢考的书案前,先研开徽墨,又将一张雪白的宣纸叠了两叠,在上下左右四个角上,写下‘春夏秋冬’四个大字。
未出嫁前,她也曾与许多闺阁少女一样,幻想过出阁后的四季。大抵是春起摘花,夏至放舟,秋来登高,冬日在梅树下饮酒。
但当真嫁给宋珽后,等着她的,却是半死不活的夫君与族中盯着她的无数双眼睛。有人盼着她逃,有人盼着她死,还有人盼着她红杏出墙。她走到哪儿都甩不脱这些视线,便只能成日将自己关在小厨房中,做点吃食打法日子。寒来暑往,倒也练出一手好厨艺来。
如今这手厨艺,便是她不再坠进那深渊里的唯一一根稻草。
她定了定神,握紧了手中的狼毫,缓缓落笔。
春字下头,写得是一道‘春城三色’。
夏字下头,是一道‘莲房鱼包’。
秋字下头,是‘螃蟹清羹’。
而冬字下头,则以一道‘雪渍梅花’作为收尾。
沈陶陶搁下笔,柔声开口:“春日里多笋。以木耳、春笋、虫草花为主料,配以香油,辣椒油,可制成一道开胃凉菜,香辣可口。”
“夏日莲蓬熟。将新鲜的莲蓬去瓤去底,放入鳜鱼同蒸,此为主菜,多汁滑嫩,鲜香清美。”
“秋日蟹肥。取湖蟹一只,剔出蟹肉,蟹膏,与鸡汤、菌菇一同煮沸,再以马蹄粉勾芡为羹,汤清味美,其香迴异。”
“冬日里采梅花半篮,以梅枝上雪水浸泡,佐以蜂蜜、玫瑰糖共同腌制,入口清甜,可为餐后零嘴。”
女官听完,并无赞许之色,反倒面色一沉,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你以为宫中的尚膳司是什么地方?是你背了几个菜谱,说几句讨巧的话便能进的?”
说着,她便拂袖要走。
以四季的时令菜色融入四季之中,这份巧思已是难得。而眼前的女子并不满足于此,还兼顾了上菜的顺序,从凉菜到主菜,再到羹汤,还不忘餐后的清口的零嘴,其中难度,自是不言而喻。
若说这菜谱是宫里经年的御厨所想,她自没什么说辞。但如今却从一个年仅十五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她却是不信。
且沈陶陶十指匀亭白净,没有半分烟熏火燎的痕迹,怎么看也不是个常年下厨的,大抵是从旁人手里高价买了菜谱,临时背了几遍,便来糊弄她了。
她在宫中摸爬滚打的大半辈子,这样的女子也见的多了。
若不是看沈陶陶年纪尚幼,心思单纯,只是一时走上了歪路,她早已以舞弊为由,差金吾卫将人撵了出去。
沈陶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她面色不虞,转身要走,顿时急了眼,起身快走几步扯住了她的袖口:“您等等,我是真的会膳,不是背得菜谱。我可以证明给您看。”
女官脸色一冷,仍是不信:“从未见过你这样急功近利的丫头,这女官的职位就对你如此重要?”
“是。”沈陶陶咬了咬牙,鸦羽般密长的睫轻轻眨动两下,一双明眸里显出一点哀戚:“若是得不着这女官的职位,我便要被父亲遣出去嫁人。”
见女官一脸冷漠,沈陶陶将心一横,索性依葫芦画瓢地给宋珽按了个话本子里头强抢民女的恶霸形象,轻声道:“您是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什么人!他赌钱,嫖妓,夜宿花楼,外头养了许多外室还不够,回到家中还要强迫家中的清白丫鬟给他通房。一旦灌饱了黄汤,那更是不得了,见东西就摔,见人就打,府中的下人们少有幸免。”
她说得真切,引得等在外头的两个小宦官探头探脑地往里头望。
那女官凌厉地瞪了两个小宦官一眼,一把拉起沈陶陶往偏殿里走:“行了,你不是会膳吗?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两人一直走到偏殿的小厨房中。
里头显然是为了这次擢考特地准备过,各色厨具一应俱全,食材上也绝不吝啬,都是选的最上乘,最新鲜的一批。就连用来烧锅的炭火,也是十几两银子一斗的银丝炭。
沈陶陶立马收了泪意,清亮的眸光在厨案上巡睃了一圈,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立即伸手去拿放得离自己最近的一块鹿肉。
‘啪’地一声,她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沈陶陶‘嘶’地一声,下意识地转过眼去看身旁的女官。而后者,正斯条慢理地收回手去,神情冷淡。
“也是……如今已是春末,过几日便要入夏。鹿肉大热,确有些不合时宜了。”沈陶陶略想了一想,转过手去捞一块新鲜到还带着血丝的羊肉:“到底还是羊肉好些,羊肉温补!”
‘啪’地一声,沈陶陶手上又挨了一下。
沈陶陶这下不敢伸手了,她垂下眼期期艾艾地看着一旁水缸中游的正欢的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我用鱼……成吗?”
“不成。”女官冷冷回绝了她,伸出手往小厨房角落里一指:“你的食材,去那处选。”
“是。”沈陶陶轻应了一声,渐渐放下心来。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有了食材,那一切都好办。
她步履轻快地走到了角落,见那灶台上干干净净,连半片菜叶子也无,唯独地上放着个竹编的簸箕,还神秘兮兮地拿了块麻布盖着。
沈陶陶的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期待。
这满厨房的食材皆是敞亮地露天放着,唯独这东西遮遮掩掩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金贵物什。
是血燕?是花胶?还是世所罕见的极品山珍?
沈陶陶摁那住心中的激动,将盖住食材的麻布一掀。
一时间,琳琅百色泼面而来。
那红艳丰腴,婀娜多姿的,是萝卜。
那翠白交杂,晶莹剔透的,是白菜。
那金黄璀璨,饱满圆润的,是土豆。
沈陶陶沉默了一下,试探着捞起了一棵蔫巴巴的小青菜,与上头的虫蛀的孔洞大眼瞪小眼。
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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