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惩治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顺着抄手游廊往柴房处走,但真走到柴房前了,看见那守在门口的佝偻身影,沈陶陶面上的神情却缓缓凝固了下来。

    她迟疑半晌,方慢慢上前,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绞着手指,小声道:“徐嬷嬷。”

    徐嬷嬷听得响动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沈陶陶的面上,稍愣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即绽出一个慈爱的笑来:“二姑娘。”她走上前来,拉着沈陶陶的手,心疼道:“怎么瘦了这许多?”

    “您还是叫我陶陶便好。”沈陶陶将目光落在徐嬷嬷愈显苍老的面上,又是一阵心酸。自己将她遣到库房这些年,她也不知受了李氏多少磋磨。

    徐嬷嬷听她这样一说,面上的笑容愈发明朗了几分,却还是连连摇手道:“那是小时候叫着玩的,如今您已出落成大姑娘了,还是叫二小姐的好。”

    她似乎是怕沈陶陶坚持,忙背过身去开了门,伸手一指里头一处阴暗的角落:“不说这些了,云珠在里头,您看看,应当怎么发落?”

    沈陶陶点了点头,微微提起裙裾往里头走。

    柴房角落,一个人影正蜷着身子躺在一大堆发霉的稻草上,头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纱布,正是云珠无疑。

    沈陶陶在她面前站定,唤了一声:“云珠。”

    云珠听得声音,身子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来。

    柴房中光线昏暗,她眯着眼睛看着好一阵子,才认出沈陶陶,顿时‘哇’地一声哭喊着爬上前来,抓住她的裙裾哭诉道:“小姐,奴婢没有偷!奴婢没有偷!”

    她的视线慌乱地来回巡睃,落在了沈陶陶身后羽珠的身上,霎时就是一亮,顿时换了一幅凶相,指着羽珠厉声道:“是羽珠!是羽珠这个贱人!她看您更器重奴婢些,便心生嫉妒,伙同徐嬷嬷偷了东西来构陷奴婢!”

    沈陶陶叹了一口气,转首对羽珠道:“构陷他人,按家规应当如何处置?”

    羽珠是个聪慧的,立即上前左右开弓给了云珠数个耳刮子,只打的她眼冒金星,这才笑着应道:“回小姐,应当掌嘴!”

    沈陶陶点了点头,自徐嬷嬷手里接过了账本,信手翻过几页,随意挑了几行念道:“赤金凤头钗一支,玛瑙耳坠子一对。这两件都是我母亲留下的东西,我素日放在妆奁最里层。你倒是说说,管账房的徐嬷嬷如何将手伸得这样长,一直伸到了我的闺房里头?”

    云珠一滞,立即又道:“是羽珠……”

    话音未落,便又挨了几个耳刮子,羽珠甩着有些发麻的手朗声道:“构陷他人,按家规应当掌嘴!”

    沈陶陶笑了一声,又翻过几页,看着其中一行念道:“东海赤珊瑚耳坠……其他的东西倒也罢了。但这对耳坠是我的爱物,价值连城。你连这样的东西都敢动,我岂能轻饶?”

    云珠盯着那个账本半晌,突然尖着嗓子道:“不对!我没拿过这东西!这是栽赃!是她们自己昧下了东西还要栽到我的头上!”

    “那耳坠是我胡诌的。”沈陶陶垂眼看着她,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其余东西你都不否认,独独否认这个。看来你房中有什么,没有什么,你心中倒是清楚。”

    她顿了一顿,又轻笑道:“且‘没拿过’又是什么意思?不是云珠与徐嬷嬷构陷的么?”

    “我……我……”云珠的脸色灰败了一层,却仍紧紧攥着沈陶陶的裙裾哭求道:“是奴婢一时起了贪念,是奴婢的不对。求您看在多年伺候的情分上,放奴婢一马吧!”

    多年伺候的情分。

    沈陶陶淡看着她,目光有些悠远。

    前世在灵前推她撞到棺木上,于宋家人面前说出那些凭空构陷的诛心之言时,云珠又何曾顾及过这份情分呢?

    她觉得有些好笑,便弯了弯眼道:“好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小姐!”羽珠失声。

    沈陶陶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又对云珠道:“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我将你扭送官府。官府该怎么判,便怎么判,我绝不出手干涉。”

    云珠脸色一白,连连摇头。

    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偷窃主人家财物,是要剁去双手的。

    沈陶陶见她怕了,便又道:“第二条……你现在随我去书房面见父亲,将这些年夫人吩咐你做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上一遍。”

    ……

    沈府书房中,沈广平独自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

    而他对面,是低头不语的沈静姝与以帕子捂着脸,泣泪涟涟的李氏。

    “静姝这孩子,向来是个护短的,眼见着陶陶行差踏错惹了主考厌恶,便上去恳请。谁知道陶陶却将事情一股脑地都推到了静姝身上。”她握着沈静姝的手,心疼地抽噎道:“这如今开罪了主考,静姝的擢考怕是要糟……”

    “这个孽障!”沈广平双眼怒睁,手掌狠狠锤在椅背上‘砰’地一声响,将李氏都吓了一跳,忙止了哭声,上前为他抚着胸口。

    “老爷,您莫要气坏了身子。静姝若是真落榜了,那也是她的命数,不怪陶陶……”

    沈广平重重喘着粗气,半晌才自牙缝里蹦出字来:“沈陶陶!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

    话音未落,眼前豁然光亮,却是门扉被人推开。身着烟粉色宝相花纹锦裙的沈陶陶立在门外春光下,弯着眼睛冲他笑道:“父亲唤我何事?”

    沈广平登时气得脸色发青,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气来,冲她吼道:“你还敢来?”

    “本是不敢的。”沈陶陶将手笼在袖中,柔声道:“只是擢考前在皇宫门口,大姐姐当着女官的面揭我的短,被斥了一句‘阴阳怪气,德行有亏’。我担心大姐姐想不开,便赶过来了。”

    沈静姝面色微僵,倒还是李氏老辣,暗中扯了扯她的袖口,又将脸埋在了帕中,啜泣道:“陶陶说是,那便是吧。”

    她的嗓音颤颤,像是受了无尽委屈又不敢言。

    沈广平闻言更是勃然大怒,‘腾’地一下子椅子上站起身来,手指一抬,几乎戳上沈陶陶的鼻尖。还来不及呵斥,却见眼前的少女弯起那双天生带着几分明媚的杏眼,轻笑道:“我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有了夫人这句话,我可算是放心了。”

    她说着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迈步自门外进来,在沈广平眼前站定,恭敬道:“明日之后,我能回府的日子怕是少了,因而今日里特地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夫人,以报这数年来的‘养育之恩’。”

    她将养育之恩四字咬得沉重,令李氏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正想着开口推脱,却见沈陶陶抚掌对门外道:“进来。”

    李氏立即抬头看向门外,却见是羽珠与徐嬷嬷一同押着灰头土脸的云珠进来,神色微微一变,旋即又冷静下来,温声道:“陶陶,你这是何意?”

    沈陶陶对她回以一笑:“还是让云珠自己说吧。”

    徐嬷嬷闻言,一把将云珠压跪在地上,厉声道:“二小姐问你话呢!”

    云珠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望了李氏一眼,又撇了一眼沈陶陶,见沈陶陶正袖手含笑看着自己,顿时打了个寒颤,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是奉二小姐的命,来将夫人吩咐奴婢做的事复述一遍的。”

    李氏一听,立即转过眼来看向云珠,带泪的美目中隐隐含威:“陶陶自幼失了母亲,我看你稳重,才差你过去照看一二,难道这也有错?”

    云珠一个哆嗦,又转首看向沈陶陶。

    却见沈陶陶正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指,将自己一双细白匀亭的手翻来覆去的看。

    云珠立时便想起了奴婢盗窃要被剁手的事,登时吓得一个激灵,也不敢再看李氏,只低下头硬着头皮道:“夫人您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您说,二小姐天真烂漫,本不该被拘着,若要逃闺学,让我一定帮她想法子瞒着先生和老爷。还说……”

    她迟疑一下,似觉得自己光是复述都有些脊背发寒:“您还说,没事的时候,便多带二小姐去湖心亭坐坐。那头莲花开得好,又养了几方锦鲤,二小姐若想玩,大可让她放开了去玩。”

    羽珠一听,立刻便急了眼,脱口叱问道:“你来小姐身边的时候,小姐才七岁。湖心亭旁的水那么深,你诱她去摘荷花,捉锦鲤,这怀的是什么心思?”

    “大概是我碍了旁人的眼,挡了旁人的路。”沈陶陶倒也不恼,只淡淡笑道。

    一旁,沈静姝倒是变了脸色,也顾不上素日里的端庄,只是凌厉喝问道:“沈陶陶,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氏眉心微微一蹙,暗自给沈静姝使了个眼色,又低声啜泣道:“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你是收了什么好处,要这样往我身上泼脏水?”

    “那就当没说过吧。”沈陶陶兀自走到桌边,提起上头一只大肚茶壶倒了两盏茶,一盏递给了沈广平,见他青着脸色不接,便放在了他眼前的案几上。一盏自己拿着,不紧不慢地以茶盖撇着茶沫,小啜一口:“云珠,你且继续说下去。”

    “是……”云珠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又道:“当初徐嬷嬷盯得紧,奴婢一直没找到机会。又过几年,羽珠被老爷指了过来,您便又吩咐奴婢,让奴婢寻着机会便去拿二小姐的首饰。”

    “您说了,前夫人为二小姐留下这许多东西,她年纪小,也用不完,让奴婢随便拿几件去卖了,留着当体己。就算是小姐发现了,也能栽到羽珠头上。”云珠说到此,似是为自己找到了脱罪的希望,忙膝行几步,上前去抓李氏的裙裾,哀哀道:“夫人,这可都是您吩咐我的!如今事发了,您可不能弃下我不管啊!”

    李氏当即拂落了她的手,哭得梨花带雨:“我只吩咐过你好好照顾小姐,谁吩咐过你做这等下做事?你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要这样将我往死路上逼?”

    沈广平见李氏哭成这样,登时怒发冲冠,额角青筋暴起,握着扶手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是咆哮道:“来人!还不快来人把这贱婢给我拖出去!”

    候在门外的小厮们听见响动,忙疾步进来,一左一右架着云珠就往柴房里拖。

    云珠知道自己怕是不活,一下子慌了神。一道死命挣扎,一道嘶喊着:“老爷!老爷!奴婢没瞎说,奴婢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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