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忙问道:“怎么个可怜法?”
“那日沈女官擢考的时候,正轮到我在殿外当值。殿门没关,她在里头与崔尚膳的哭诉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另一个声音嘶了一声,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崔尚膳?那可不是个近人情的主儿,她没被赶出来?”
“没。主要是沈女官那个未婚夫也太不是东西,我一个局外人,都快听不下去!”
宋珽正起身要离开,听到这句话,便在门内立住了。
殿外的人继续问道:“怎么个不是东西法?连崔尚膳都能听不过去?”
说话的那人啧了一声,学着沈陶陶的调子道:“他赌钱,嫖妓,夜宿花楼!外头养了许多外室还不够,回到家中还要强迫家中的清白丫鬟给他通房。一旦灌饱了黄汤,那更是不得了,见东西就摔,见人就打,府中的下人们少有幸免。”
“世子爷,回府的轿子备好了!”钟义的大嗓门一响,殿外的碎语声顿时散了个无影无踪。他浑然不觉,只大步从外头进来,头一抬,却见他家世子爷立在堆满卷宗的书案前,面色似乎更冷了几分。
“赌钱,嫖妓,夜宿花楼。养外室,迫通房,灌黄汤。”宋珽的手指轻叩着案上沈陶陶的卷宗,淡色薄唇慢慢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说得不错。”
钟义打了个寒颤,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家世子爷素来冷淡,但凡面上有点笑影,十有八九是有人要倒霉。
希望这倒霉的不是自己才好。
“回府吧。”宋珽却很快敛了笑意,并未发难。
钟义松了一口气,赶紧将这尊大佛往门外请。
年轻的吏部考功主司正候在门外,见他出来,忙微微躬身作揖。
宋珽独自走到那顶官轿之前,步子微微一停,淡声道:“沈女官的卷宗我已看过。”
那考功主司心下一沉,背后生汗,只保持着作揖的动作不敢轻言。
“字迹娟秀,留在尚膳司可惜。不若调去尚藉司,为太府寺掌藉。”宋珽的语声平淡,辨不出喜怒。
“是,下官领命。”考功主司闻言略松一口气,当即应下。
未入籍的女官在六司之间调配,本是常事。至于这尚膳司里空出的缺,随意找个出身低些的女官顶上便是了。
宋珽已抬步上了轿子,绣着银白色飞鸟纹的轿帘无声垂落,他的声音自光顺的苏绣后传来,淡而疏离:“在宫中不必唤我世子,只以官职相称。”
那考功主司应了一声,对着已慢慢启程的官轿一躬到底,朗声道:
“恭送太府寺少卿。”
……
翌日清晨。
疾驰的沈府马车中,沈陶陶与沈静姝依旧是相对而坐。
沈静姝双手不自觉地绞着一块锦帕,面上的神情紧绷,随着那马车碌碌向前,她的呼吸也愈发的紊乱。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女官的身份既是荣耀,也是危险。
伴君如虎,不知道有多少女官无声无息地没在了那两扇宫门里头。
她焦躁地抬了抬眼,见自己对面,沈陶陶正斯条慢理地剥着一枚橙黄的橘子,顿时愈发恼怒,忍不住出言嘲讽道:“到底是个蠢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着吃?”
沈陶陶抬眸扫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剥着橘子上的经络,并不曾理会她。
这宫中的情形如何,谁也不知。着急上火,只会乱了自己的分寸。
沈静姝却以为她是怕了,眸光一扫沈陶陶裙边那些行李,又讥诮道:“什么锅碗瓢盆的都往宫里头带,莫不是考了个尚膳司?”
她掩口嗤笑了一声:“也是,就你这个德行,其余五司想必也不会要你。便是进了宫,也就能当个厨子。待他年放出来了,再去朱雀长街上支个小摊子卖汤饼,大姐姐我一定头一个给你捧场。”
沈陶陶闻言心中微微一动,遂放下了手中的橘子,柔声问道:“那大姐姐呢?大姐姐考的是哪一司?”
沈静姝微抬下巴,轻蔑地看向她,冷嗤道:“自然是六司之首,尚藉司。”
沈陶陶的眸光水波般轻轻一晃。
这尚藉司管得是宫中文册,与书为伴,文雅又清闲,是诸位贵女们抢破了头也挤不进去的好去处。
沈静姝那点才学,上一世连女官都考不上,这一世却能考上六司之首的尚藉?
这里头必是有什么蹊跷。
还未待她再问,只听外头驾车的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应声颠簸几下,旋即于道旁停稳。
随行的侍女掀起了轿帘,对两人展颜笑道:“大小姐,二小姐,前面便是宫门了。”
两人遂扶着她的手,踏着脚凳下了马车。
眼前正是巍峨的宫门,甫一下车,便有引路的小宫女福身上前,带着两人一路顺着抄手游廊行至一座僻静偏殿。
殿中已立了数十位女子,看衣饰打扮,不凡者众。
饶是自负如沈静姝,认出了其中几位身份后,面色也白了几分,再不敢多言,只安安静静地在原地垂首等候。
沈陶陶也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侯了一阵。
其间陆续有女子被引进殿来。
直到更漏声重重一响,到了辰时。
一名年轻的官员踏着更漏声捧着书册走进殿来。
他端着仪态,目光扫过底下的女子们,沉着嗓音道:“本官是宫中的考功主司,主女官的入籍、升迁、调动。今日尔等入籍后,便是我宫中女官。切记行事稳妥,不得丢了各司脸面。”他顿了顿,见无人置喙,便又道:“念到名讳的,领服饰入籍。”
说罢,他展开手中书册朗声道:“谭从霜,尚药司女吏——”
被他念到名讳的女子款步上前,自一旁宫娥手中领了尚药局的服饰,又在锦册上写了名讳,便退至了后殿。
考功主司满意地微微颔首,又拖长了腔调,继续唤下一个名讳。
沈陶陶听了一阵,对这女官入籍大致有了几分了解。
以六司之首的尚藉司来言,正五品尚藉女官之下,依次设有正六品典藉两名、正七品掌藉两名,其后便是为数众多的无品级女吏。
这殿中等候的新晋女官们,多是无品级的女吏。
偶有几位衣饰华丽,大抵身后背景不凡的,能成为正七品。至于正六品,她迄今为止还未从自那主司口中听过。
想必这正六品女官并非直接入籍,而是要由低品级的女官逐年晋升而来。
沈陶陶又等了好一阵子,终于听得那考功主司念了一个沈字。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却又听上头念道:“沈静姝,尚膳司女吏——”
沈陶陶方抬步,听见这个名字稍稍一愣,步子下意识地顿住。
她微侧首,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沈静姝。
却见沈静姝也瞪大了眼,一脸惊愕地望着那主司。
殿内静了半晌,那主司见无人应答,当即皱眉高声道:“沈静姝可在?”
沈静姝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素日里拿捏着的仪态,只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拜倒在地,颤声道:“回主司,臣女沈静姝。”她仰头看着那年轻的主司,眸光慌乱:“主司,臣女擢考时考得是尚藉司,为何会是尚膳司女吏?是不是……宫中一时出了差错……”
“荒唐!”那考功主司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厉声道:“你这是在指责本官玩忽职守?女官未入籍之前可在六司之中任意调动,尚膳司还有空缺,便调了你去!若你不服——”
他伸手一指殿门:“可自请出宫!”
女官年满出宫,是家族的荣耀。但若是半途犯了事,或是自请出宫,那便会沦为族中的耻辱,是要绞了头发送去庙里做姑子的。
因而沈静姝一听出宫二字,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她委顿在地,双唇颤颤,好一阵子才哑声道:“臣女……没有异议。”
她挣扎着自地上爬起身来,慢慢走向身后捧着尚膳司服饰的宫女。
而考功主司也转过头来,继续念道:“沈陶陶,尚藉司掌藉——”
一时间,殿内无数道目光齐齐转来,各怀心思地落在了沈陶陶面上。
有探究,有好奇,有讶异,而其中一道尤为怨毒,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一般。
沈陶陶顺着那道目光转过眼去,正对上沈静姝一张因竭力克制着情绪而微微扭曲的面孔。
殿内不得私语,沈陶陶便迎着她妒恨的目光莞尔笑开。
她进宫的初衷是为了躲避与宋珽的那一桩婚事。因而对她而言,尚膳司也好,尚藉司也罢,皆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沈陶陶可在?”上头的考功主司如方才一般又问了一声,语调却不似方才的冷厉,平和中甚至还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臣女在。”沈陶陶上前拜倒,面对着那考功主司浑然不似方才严厉的殷切神情,心中反倒生出了淡淡一丝疑虑。
她只是个从五品小官的女儿,即便是一入宫便得了正七品掌藉的职位,也远远不到连主司都要巴结着她的地步。
再者说,这尚膳司莫名换成了尚藉司,终归有些令人不安。
虽满腹的疑问,她却到底未曾问出如沈静姝一般的蠢话。
这女官的册封文书入六司之前,先要通过三位考功小吏的审核,再是主司的终审。
也因这层层道道,燕朝女官的分配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错漏。
她轻轻蹙眉,这是那位主考的女官看不上她?
可若是看不上,却又为何不直接将她落榜,而是分去了尚藉,还给了正七品的掌藉之位。
她总觉得其中少了关键的一环,令人如坠云雾。
那考功主司见她犹豫,以为她是有些胆怯,便上前虚扶起她,温声道:“初来宫中,多少会有些不习惯。若是缺些什么,尽可报给宫中采办。”
“多谢主司关怀。”沈陶陶谢了一声,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眼前的考功主司态度变得太快,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
“沈女官。”许是看她犹豫的太久,一旁等待着的宫娥轻唤了她一声。
沈陶陶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了尚藉司的服饰,缓缓提笔,以朱砂在锦册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主司见状,微微抚掌笑道:“不错,以后我与沈女官便算是同僚了,还当互相扶持。”
沈陶陶手中握着笔,杏眼微弯,白皙的小脸上一派温柔无害:“您是我的上官,自当以您马首是瞻。”
“不敢不敢。”那主司却连连摆手道:“你是从属于太府寺的掌藉,虽在六司之中,却并不受我管辖。你的一应考核,皆由太府寺评定。”
沈陶陶的笑容倏然僵住,手中的湖笔自掌心滑落,掉在写好名字的锦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若是她不曾记错,宋珽正是太府寺少卿。
她的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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