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陶陶浑浑噩噩地往后殿走。
她重活了一世,退了婚,进了宫,没想到还是没能逃出宋珽的阴影。
后殿中,方才入籍了的女官皆已离去。唯有一人,还在等她。
正是沈静姝。
“你究竟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沈静姝怨毒地盯着她,一步步走上前来,右手高高扬起,嗓音锐利:“这掌藉之位本当是我的!”
这一巴掌扇下来,十有八九她们两个都要以失仪为由被撵出宫去。
沈陶陶见躲不过去,下意识地阖了阖眼。
她有些灰心地想,大不了她们一起被遣送出宫,绞了头发当姑子,宋珽总不能追到庵堂里来。
虽她不想每天醒来都看到沈静姝的脸,但她更不想看见宋珽。
可这一巴掌却久久不曾落到她的脸上。
沈陶陶疑惑地睁开了眼,看向方才沈静姝站的地方。
却见沈静姝仍旧是高举着手,手腕却被身后一位身着宝蓝色剑袖直领对襟衫子的英气女子牢牢握住。
那女子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新领的女官服饰,显然是刚自前殿出来。
她一双浓眉微扬,不悦道:“都姓沈,一个门里出来的吧?怎么,就她有手段,你没有?”
她的嗓音颇高,沈静姝既怕引来前殿的人,又见她衣饰不凡,怕开罪不起,便软软垂下了手,啜泣道:“我若是有那样的心机手腕,能斗得过二妹妹,今日也不会被夺了位置,遣去那尚膳司——”
这女子却显然是不吃这套的,她撒手撇开沈静姝的手腕,嗤笑道:“成王败寇,你活该!”
沈静姝在家中被李氏眼珠子一般地捧着,又何曾被人这样直白地回呛过,一时间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脸色青白交加,显是恼极了。
那女子却不看她,只大步走到沈陶陶面前,挑了挑眉道:“正巧,你我都是掌藉。我父亲是骠骑大将军江宏,我在家里行三,叫江菱。你呢?”
沈静姝本想了一肚子的话,正准备狠狠嘲讽回去,如今一听,整张脸唰地白了。
骠骑大将军,从一品武官。
有一回家中宴客,来了个从三品的文散官。她父亲便已前倨后恭,百般讨好,这再往上的,她更是见都不曾见过一位。
未曾想,这一入宫,便得罪了骠骑大将军家的千金。
她咬唇看着沈陶陶,目光森凉。
沈陶陶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世家贵女,最好慌乱之下说错些什么话,将人得罪的狠些才好。
沈陶陶并不知晓她的心思,甫一听到骠骑大将军的名号的时候,倒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很快回过神来,心中的郁结散了大半,只暗暗发笑。
这骠骑大将军,她上一世的时候在宋家的家宴上见过几次。
这位威武的老将军征战半生,身上杀气极重。自己起初也十分惧怕,直到有一日,他在宋府宴席上喝醉了酒,抱着廊柱,自顾自地扯着嗓子唱山歌。
他唱歌难听又走调,还不许别人走,谁若敢离开一步,这老将军立马就拔剑把刀刃往他脖子上架。
满府的人被逼着听了一宿,直到天初初亮了,那老将军也醒了酒,想起昨晚的事情,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自那以后,宋府的宴席他再没来过。
沈陶陶不好与她说这些,便也只是弯了弯眼,顺着她的语调说道:“我在家中行二,父亲是从五品员外郎。名字么,沈陶陶,叫我陶陶便好。”
“从五品小官?”那江菱瞪大了眼:“那你是怎么当上掌藉的?”
这倒是将沈陶陶问住了。
她这掌藉之位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若是照实说了,怕也无人会信,反倒觉得她虚伪做作。
沈陶陶略想一想,索性抬手扬了扬自己织金的袖口,浅笑道:“买的。”
宫中便是这样奇怪,贿赂主考是重罪。但这捐官,却是宫中默许的路子。
只是这耗资巨大,即便是朝中勋贵,也未必能有几位舍得。
再者说,燕朝官员的年俸并不算高,这凭空拿出这样一笔银钱,也太过点眼。越是勋贵世家,反倒愈少有选择走这条路子的。
一直盯着她的沈静姝立时脱口道:“不可能!便是父亲真要买官,也绝不会买给你!”
“谁说是父亲买的官?”沈陶陶微抬了抬眉,明眸里笑意愈盛:“这是我用母亲留给我的银钱自己买的。大姐姐不是说过,尚藉司乃六司之首?这要买,自然是要买最好的。”
“我就知道是你!”沈静姝指着她,气得面色发青。
这话说得,仿佛她开口解释,沈静姝便肯相信似的。
沈陶陶觉得好笑,索性又给她加了一把火:“大家各凭本事罢了,若大姐姐想要,便也去找夫人为你买一个就是。”
沈静姝被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她的母亲,虽是尚书左丞家的女儿,却只是个庶女,月俸有限。嫁来沈家的时候,一顶小轿子抬进侧门,统共也就带了几件衣裳首饰来,连嫁妆都不曾有,更别提给她留下买官的银子了。
她咬着牙,恨恨地想——
沈陶陶不过一个商贾之女的女儿,凭什么这样嚣张?
白氏既嫁到了沈家,那她的嫁妆也合该归沈府所有,沈陶陶凭什么这样肆意挥霍?
她想发作,却又忌惮着眼前的江菱,忍了又忍,终于扬起一脸的假笑,放柔了语调对沈陶陶轻声劝道:“便是你的母亲为你留了银钱,那也需省着些用才好。”
她停了一停,想装出一副怜爱姊妹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心中的妒恨,说出了的话到了嘴边,便变了些味道:“万一这买来了,却守不住,岂不是白费?”
沈陶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便兀自笑了一笑。
还未开口,却见身旁的江菱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不是一个娘啊?我说呢!”说罢,她上上下下分别打量了两人,毫不迟疑地一指沈静姝道:“她是妾生的?”
沈静姝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她强忍着火气,颤声道:“我的母亲是正室。”
沈陶陶弯了弯眼,为她补充道:“妾室扶正。”
江菱恍然大悟:“那难怪!我说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这辈子,沈静姝还没吃过这样的亏。
她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将下唇咬破。一双眼里满是怨毒的光,恨不得立时就将眼前一唱一和的两人千刀万剐。
江菱性子爽快,说了便说了。也懒得理会身后沈静姝的反应,只自顾自地上前挽了沈陶陶的手往前走:“日头不早了,我们可得赶紧去见过各自的上官。”
沈陶陶的笑容微微一凝。
她的上官,宋珽?
沈陶陶的步子陡然慢了下来,身子不情愿地往后仰:“还是……不必了吧?”她赶紧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裙裾:“你看我们穿得都是常服,还是先回尚藉司换上女官服制,再……”
她顿了一顿,郑重道:“从长计议。”
越长越好。
江菱哼了一声,拖着她风风火火地往前走:“今日又不当值,有什么好换的?再说,先回尚藉司再去请安,这得耽搁多少时辰?你那太府寺离得又远,多跑这一趟还想不想吃晚膳了?”
沈陶陶被她拉得一个踉跄,艰难地指了指手上捧着得女官服饰,挣扎道:“还是回去一趟吧,我们总不能拿着这个去见上官。”
“就这点东西还需要亲自走一趟?”江菱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衣服,招手拦下两个过路的小宫女,还没等人家开口呢,直接从袖袋里拿出两个沉甸甸的银锭子,一人塞了一个:“来,帮我把这两套衣服放到掌藉司里去。”
那两个小宫女得了这样一笔横财,自是眉开眼笑,生怕江菱反悔似的,接过衣服,一路小跑,转瞬就去的远了。
沈陶陶看得眼睛发直,一只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又慢慢地收回,拉上了江菱的衣袖,颤声道:“见上官这件事不急于一时,真的不急于一时!”
江菱看着她的神情,忽然停下了步子,一拍脑门:“头一回进宫,头一回见上官,紧张了吧?”
沈陶陶连连点头。
江菱噗嗤一笑,大大咧咧道:“旁人还能怕上一怕,你呢,大可不必!”
她凑近沈陶陶耳边:“你这位上官啊,是个病秧子,这时候八成还在自己府里头躺着呢!你就过去走个过场,反正也见不着人,没什么好怕的。”
沈陶陶一听,宛如醍醐灌顶,眸光霎时就亮了。
她方才真是吓糊涂了,如今被江菱这一提醒,她才反应过来。
宋珽是什么人?病秧子啊!
上辈子他也是在宫中挂了个太府寺少卿的职,但身子病弱。十日里有九日躺在房中半死不活,还有一日里各路名医与江湖骗子轮番上门会诊,势要将辅国公府的门槛刮掉一层。
他那身子骨,出个房门都费劲。
她嫁过去十年,还从未见过宋珽去宫中当值。
沈陶陶思定,再不迟疑。顺手拉过一位路过的宫娥问了去太府寺的路,又转身去江菱道了声别,便疾步往太府寺的方向走。
江菱见她转瞬已走得快看不见影子,愕然瞪大了眼,冲她的背影喊道:“哎?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沈陶陶带笑的嗓音远远传来:“再不快些,就赶不上晚膳了!”
如江菱所言,太府寺离这座偏殿极远,沈陶陶走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看到远处高悬着的金字牌匾。
她提着裙裾,步履轻快地走到了槅扇前。想着反正里头也没人,便只是象征性地伸手叩了叩槅扇上的雕花,随口道:“掌藉女官沈陶陶,前来拜见上官。”
“进。”槅扇后,男子的嗓音低醇清冷,似冬日里带雪的松风。
沈陶陶仿佛兜头被泼了一桶冷水,墨玉似的瞳仁微微放大,似白日里见了鬼。
这……这定是她太过紧张听错了。
沈陶陶颤抖着收回了手,生怕里头听见似的,将嗓音压了又压,蚊呐一般颤声道:“……看来上官不在,那我改日再来。”
她说罢飞速将手收回袖中,转身就走。
还未走出几步,却听身后,槅扇开启声轻微一响。
槅扇内,男子嗓音冷淡,辨不出喜怒。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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