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大阿哥的后院起了火, 还得追溯到几日前。
胤禟与他四哥同吃同住了一个多月,自认为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成日提心吊胆, 生怕咔擦一剪子落在脑袋上。好容易寻到了逃出生天的机会,连唯一的救星太子爷也被人截了胡
眼睁睁地看着希望从指缝中溜走, 变为绝望的落差不可不大, 身旁又传来胤俄幸灾乐祸的嘎嘎笑声,九阿哥悲从中来, 转而便是怒火盈然,一股脑地全冲大阿哥去了。
古有卧薪尝胆、悬梁刺股,如今的九阿哥胤禟也差不离了。六岁的孩童,咬牙切齿地谋划着复仇大计, 为此牺牲良多,竟舍得把他与胤禛的前世恩怨暂且放下, 一心一意对付起了大阿哥胤禔。
因着临近腊月, 年关将至, 皇帝心血来潮地宣召四阿哥问了问近况, 得知胤禟已然“改过自新”, 变得“勤学上进”,于是撤了守院的宫人侍卫, 大发慈悲地放了他出来。
胤禟终于重获自由。
还来不及热泪盈眶, 十阿哥胤俄就屁颠屁颠地凑过来,恭祝他脱离苦海, 一口一个“九哥我对不起你”, 为遮掩心虚, 小眼睛里泛着真诚又智慧的光芒。
胤禟阴森森地望了他一眼,大度地表示不计较,转眼间拉上胤俄,鬼鬼祟祟守在延禧宫与宁寿宫小花园的交错地带那是大福晋每每前来请安的必经之路。
心虚的胤俄不敢同他对着干,只得小声问“九哥,你想做什么”
胤禟长叹一声“爷舍不得大哥被老爷子圈禁。做弟弟的,帮忙也是应该的。”
胤俄愣是从里头听出了杀气。
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只是哥俩商量好的夺嫡破坏大计,怎么骤然提前了
夜深人静,胤禔翻了个身,终于不再呓语,一觉睡到了天明。
大福晋轻轻呼出一口气,颇有些疲累地躺回里侧。晚间之时,大阿哥不喜打搅,婢女便是守夜也离得远远的,她半睁着眼,神色复杂又清明,终究没有叫人伺候起夜。
半晌摸了摸小腹,大福晋的思绪飘到了前日的御花园。
十弟同九弟感叹说,他想要个乖乖巧巧的小侄女,就如果果大格格一般,女孩最是贴心。
九弟狠敲了他一下,嘟囔道“说什么胡言乱语大哥卯足了劲与二哥争呢,生个阿哥,大嫂才会好过一些。”
说罢,他又嘟囔了声,一团稚气,带着天真的味道“不过额娘说,生男生女都是命数。你说的也对,女孩多好。温柔贴心,只是养大了舍不得她嫁人。还有抚蒙”
“小爷定不会让侄女抚蒙去。”她听九弟信誓旦旦地道,“把驸马郡马送至京城还差不多若敢作妖,看小爷不把他的皮给扒了。”
紧接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了小侄女出生后的满月礼、周岁礼,像笃定她怀的是女儿大福晋半点也没有生气,因着她有预感,这回,怕是遂不了婆母与爷的愿了。
许是童言无忌,却字字句句往她的心上注入暖意,大福晋渐渐地湿了眼眶。特别是那句话,“大嫂才能好过一些”,如一记重锤敲击下来,她伫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她好过吗自是好过的。
牢牢地攥紧了爷的心至少当下,爷的一颗心在她这里。他的观察不细,体贴不够,不是顶好的夫君人选,甚至不如六岁的孩子懂她,可她愿意跟着过上一辈子,愿意哄那偶尔泛起的牛脾气。
除了惠额娘三天两头敲打,除了怀孕疲累分身乏术,除了那份沉甸甸的皇长孙的期盼,除了颓势尽显不再辉煌的母族,谁人不羡慕她
嫁入皇家成了长媳,次年生了当今第一个孙辈可叫大福晋来说,她宁愿过上平凡的夫妻日子,也不愿提心吊胆地随胤禔行在陡崖上,掺和夺嫡一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夺嫡,哪有那么轻巧
她看得很明白。且不说皇上对太子的爱重,后宫还有宜贵妃坐镇相帮;明珠权倾朝野之时,他们尚且没有胜算,何况如今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倒了,胤禔哪里能讨到好去骨子里的急性怎么也改不了,皇上说不定只将他看做与太子捆绑一处的磨刀石,存了锻炼储君的心思。
刀断了,石头自然没了用武之地。
本不该说这些丧气话的。自古以来的皇长子,谁没有野心但凡窥见半分敞亮的未来,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都要陪他闯一闯。
可夺嫡路途漆黑一片,唯有挣扎沉溺,不见天光。
大福晋在黑暗中睁着眼,忍不住想起胤禟的话,这胎是女儿又如何
宜贵妃说得很是,生男生女皆是命数,不论男女都是她的掌心宝。若是女儿,她更会好好疼她。
大福晋苦笑一声,有回前往延禧宫请安,惠妃对她的肚子嘘寒问暖,恍若笃定是个阿哥,让她忽然理智全失,厌烦极了皇长孙这个名头。
好似一个孩童能够成为夺嫡的关键筹码。
从另类角度去看,生下小格格,何尝不是泼了一盆凉水,浇熄一些他们想要夺嫡的热火
思及此处,大福晋忍不住一笑,而后摇摇头,将脑中画面驱散出去。
真是魔怔了。有了嫡子,后宅才能安稳,她不也殷殷盼着么
大福晋胡思乱想了许久,里间笼罩的依旧是不见五指的黑夜。她转头望了望熟睡的大阿哥,心间蓦然沉静下来,抿了抿唇瓣,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二日晨起,胤禔看着自家福晋大大的黑眼圈,讶然道“怎的没睡好,做梦了你且放宽心,有爷在,邪祟近不了你的身。”
大福晋身子僵了僵,片刻后浅浅一笑“是做了噩梦。”
“若我怀的是个女儿,爷可还会疼她”双手覆上小腹,她直直地望向胤禔,继而轻轻问,“就非皇长孙不可”
胤禔拧眉看她,想也不想地回答“自然不是。”
一时间有些沉默,大福晋闭了闭眼,微红了眼眶“爷,你若回不了头妾身怕。”
大阿哥停下揽她入怀的动作,心里百味杂陈,终是化为心疼,福晋果真做了难以启齿的噩梦。
面上却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只沉沉地道了句“妇道人家,懂个什么你只需替爷打理好中馈,其余的不必劳心。”
语气硬邦邦的,任谁都能听出话间的不悦,大福晋指尖一颤,心顿时凉了凉。
很快,她重新扬起一抹笑来,温声应了是。
不怕任重而道远,她等得起
胤禟“重获新生”的第五日,下学前往翊坤宫请安之时,正巧遇见殿中有客。
“赫舍里氏。”接到领路小太监的密语,胤禟一时间有些迷糊,仰头问他,“哪个赫舍里氏”
索额图以及他的族人,额娘个个避如蛇蝎,恨不能眼不见为净,哪里还会接见
“回九阿哥的话,是佟二爷的夫人。温贵妃娘娘也在”小太监低声回答。
宫中唯有一个佟二爷,指的就是隆科多。胤禟霎时明白了,里边这位,正是隆科多的嫡妻兼表妹赫舍里氏,被李四儿那毒妇害苦了的苦命人。
即便皇宫里头藏污纳垢,上辈子他的那些个兄弟,为了争得皇位,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却远远比不上隆科多那“致原配若人彘”骇人听闻。
老爷子晚年在位之时,隆科多位居九门提督之位,又自诩众皇子的舅舅,权势滔天。李四儿竟以诰命自居,毫不忌讳地收受重臣贿赂,即便隆科多早早投靠了老四雍亲王,她却也频繁地与老八府上的太监来往。
可笑隆科多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半点训斥都不曾有,任由着她去。满身本事就为护着一个女人,还是从前他岳父的妾侍,还任由李四儿拿元配出气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连胤禟都看不上
他阿玛佟国维拿他没法,至于佟夫人赫舍里氏
隆科多对亲娘竟也狠的下心。
二儿子宠妾灭妻,灭的还是她的侄女,早先她也看不过眼,斥骂了许多回,可被儿子哄着,慢慢的心就偏了。
也是李四儿越发张狂,扒着爷们干预政事,她这才忍无可忍下手整治,最后惹恼了李四儿。猛然间见了关在柴房不成人样的赫舍里氏,佟夫人活生生地被气病在榻,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一命呜呼了。
要胤禟说,这群人就是该。
自此之后,李四儿便以当家主母自居,穿金戴银好不快活,受她欺压者,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要问胤禟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他只是粗略耳闻罢了,奈何有人不断在他身旁念叨。有关李四儿的桩桩件件,全被他的福晋董鄂氏打探了个全。
董鄂氏提起的时候一脸厌恶,即便同他一块进了宗人府,这倒霉婆娘还在念叨呢,说万岁爷惩治弟弟都毫不留情,没道理还留着那对狗男女的命
隆科多与李四儿最后如何了,胤禟不知晓。只隐约听到了些许风声,说佟佳氏族人告他“致原配若人彘”,又有嫡长子岳兴阿当堂作证,震动了整个京城。
然后然后他就死了。
董鄂氏说得对,老四没道理留着这对狗男女。登基前还需依仗隆科多,登基之后,谁受得住这跋扈挟恩、倚老卖老的东西成日要笑不笑的,比年羹尧还要招人恨。
老四,呸,四哥到底杀没杀
胤禟一张包子脸上布满深沉,边琢磨边进了大殿,努力回想着,他六岁的时候,隆科多与李四儿搅和在一块了没有
忽然回过神来,不对啊。
前世可没有召见隆科多嫡妻这一出。额娘寻她做什么
不仅胤禟,殿中含笑饮茶的温贵妃,还有端坐垂首的赫舍里氏,心间俱是疑惑。
一个不解云琇的用意,一个惴惴不安,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宜贵妃乃是传说中的人物,与佟佳氏从没有往来,娘娘召见自己,到底所谓何事
近来,赫舍里氏的日子很不好过。
她隐隐察觉隆科多养了外室,心中发苦,却不敢发话质问。
因着额娘早亡,阿玛又娶了继妻,赫舍里氏嫁入佟家的时候,没有多少底气,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她想,一开始就是错的。爷不喜欢自己的姓氏,只因她与索大人是本家;姑母生他养他,爷自然不会多嫌,可对着她,那真是多看一眼都觉厌恶。
爷少不得迁怒于她,只因索大人害了他的长姐。可就是前日,重归白身的索大人亲自上门拜谒,竟是要向佟家借银子
此番事了,又有宜贵妃传召,爷望向她的眼神,让人心底发凉。
赫舍里氏苦笑,她又有什么法子
自己原就不受爷的喜爱,要不是生了岳兴阿,又有姑母庇佑,在府中更无立足之地了。一天一天的,不过混日子罢了。
赫舍里氏垂着眼不说话,云琇一时没有注意到溜进来的胤禟。
她轻叹一声,温和开了口“本宫没有他意,不过觉得你面善而已。想要召你说说话,聊聊家常,毕竟佟二爷也是皇上的表弟不是莫要拘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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