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爱哭鬼

    “光酱,你知道是谁杀了社长吗?你绝对想不到。”

    “我想不到。”

    “——是修司啦!那家伙看起来平时不显山露水的,脾气也好,加班到最晚也不会抱怨一声的家伙,没想到会用那个……那个什么鱼……来着?”

    “河豚毒?”

    “对对,就那个东西杀害了社长!然后修司又伪装成是刀伤,把尸体藏在隔间里,制造自己不在场证明……这些都是那位名侦探毛利小五郎推理出来的哦!”

    说到这里,坐在病床前的胖姑娘两眼放光地捧着心口说道,“不愧是传输中的‘沉睡小五郎’呢!”

    伊吹光和一脸平静地看着这位喋喋不休的同事,像是听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时不时地应和一声,整个人的情绪稳定无比。

    仿生人也许要称对方为“前同事”才更准确。

    由于大沼社长生前为了做生意欠了银行不少钱,他这一死,银行那边立刻冻结了他的财产账户,但估计回头也是要拿他们这家小企业的资产来抵债的……至于伊吹光和这样的普通职员也是当场失业,大家只能各奔东西了。

    如今伊吹光和身处医院住院部之中,当初发现她的那名警员将她紧急送医,当时女孩子都那副躺在血泊里的鬼样子了,说她是杀害大沼知也的凶手……嫌疑性也不太大。

    因此一头雾水的江户川柯南在暂时排除了伊吹光和动手杀上司的嫌疑后,又通过一番细致推理以及证据搜索,终于在店后门外那个专供客人吸烟烟头丢弃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河豚毒针的容器,上面残留着真正凶手的指纹。

    “……我也不想杀他的!但是他该死!”松村修司被揭穿的那一刻面色狠厉,眼泪却直直地涌出来,“我之前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但我今天看到他这样逼迫伊吹喝酒,我就忍不住想到了我那个死掉的妹妹堇……那孩子当年刚刚大学毕业出来实习,也是被这个男人用同样的手段给强迫灌醉,然后……然后堇在不久后查出怀孕!没等我去开解她,那傻孩子就自杀了……”

    说完,他就用西装袖子擦了擦眼泪,大仇得报的笑着伸出手腕,任由自己被警方拷走了。

    解决了一个案子,还有另外一个案子,那就是伊吹光和的左眼失踪案。

    警方没有在小巷附近搜索到她遗失的左眼球,而伊吹光和作为一个神智正常、思绪清醒且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是不会没事挖自己的眼珠下来玩的。

    再结合她左肾上的刀伤深度与创口方向,警方们可以推断这是由他人动手,而非她喝醉了突然想给自己来一发切腹行为。

    就在日本警方们想要继续追踪下去时,几个穿着风衣的不速之客出来控制了场面。

    “我们是FBI,”戴着金丝框眼镜的短发女子出示了证件,“这件案子是我们一直在追踪的,剩下的就由我们来接手吧。”(注1)

    …………

    ……

    如今伊吹光和的手术做完已有数日,腹部缠着绷带,左半边的脸上也缠着医用纱布。这几日里,她的那些前同事们也陆续地前来看望她,其中有像美子这么热情的谈望者,也有几个男的态度相对没那么热情,甚至只是说了两句场面上祝她早日恢复的客套话——尽管如此,这些信息已经说明了原主是个人缘不错的……社畜。

    “光和?”原本一直沉默地抱着手臂坐在病床另一旁的女子伸出五指在她虚无的视线前晃了晃,“你在走神?”

    “……嗯,抱歉。”

    仿生人迅速结束了原本的思考程序,故作温和地用仅剩的那只右眼看向自己的这位前任女同事——此人就是那天晚上戴珍珠耳环的那位,今天则是换了一套别的纯银耳环装饰,显得素雅又大方。

    虽然“伊吹光和”已经尽力模仿原主的神态和说话语气,然而无论是胖姑娘还是耳环女子都察觉到她身上那种陌生又疏离的怪异感觉。

    伊吹光和的眼睛瞳色生得非常美丽,这与她平平无奇到只能勉强说是清秀的容貌形成了鲜明对比。第一次见到她的人,都会注意到她那双眼睛而非是本人的容貌。

    她的瞳仁是相当罕见的淡金色,在阳光下会显得近乎透亮清澈,仿佛一汪夏日阳光下的池水——这可能与她当年因为战争避难而来日本的曾祖母身上有一部分欧洲人的基因有关,总之,在东方人身上较少见到的瞳色反而出现在她的身上。

    如果说以前的伊吹光和是个温和又不失自我原则与主见的人,注视他人时那双眼睛宛若温润的琥珀。现在的“伊吹光和”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透过一块冰冷的金色玻璃打量着世界。

    你能指望一块玻璃有人类的感情吗?显然不可能。

    这才是两位与原主共事大半年的女同事感到不对劲的地方。

    但也多亏了“伊吹光和”现在受伤住院的特殊状态,二人下意识地觉得应该是骤然失去了一只眼睛导致了她变成这般冷漠疏离的样子,但是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纷纷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

    耳环女子俯下身来,原本习惯性傲气的面孔也柔和了不少,对穿着病号服的伊吹光和轻言细语道:“光和,你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

    这一次,伊吹光和足足过了一秒钟才惊醒般地将视线转向对方,在那之前,她一直维持着原本倚坐在床头倾听的模样。不得不说,她大脑中用于思考的……系统?软体?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反正那玩意儿运转出现了明显的卡顿,连累了她以往快捷迅速的反应能力。

    “我很好。”仿生人生硬地露出了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但顿了顿,她还是补充道,“就是……有点累。”

    “我有点累”这个说辞很万能,普通人可以这么说,住院部病人也能这样说。两位关系不错的女同事闻弦音而知雅意,连忙主动告辞并叮嘱她好好养伤。

    伊吹光和维持着礼节性地笑容目送她们离开病房,当单人病房的大门完全关上的一瞬间,她放开了对自己面部肌肉的控制……于是她立刻又变得面无表情起来。

    不知情的人大概觉得伊吹光和这人很虚伪,连笑容都懒得维持多一秒钟。

    但对于正常的仿生人而言,它们的一切设计程序都是为了服务人类的生活和社会秩序,无论是哭泣、微笑、大怒、平静——对于它们而言,都只是仿生皮肤和机械肌肉在模拟人类的表情流露,跟它们实际上的真实心情毫无关联。

    对于伊吹光和而言,这几天众多同事的探病已经零零碎碎地提取了自己所需的足够情报,就连那个胖姑娘口中也说不出更多新情报了,那么她们两个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可以赶快送客走人,好让自己这具身体休息、尽快恢复健康。

    是的,仿生人的程序就是那么务实、功利。它们看起来像是人类,实际上依旧是按照机器人的实用主义逻辑进行运转。

    此时走到住院部长廊上的胖姑娘忽然停住了脚步,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医护人员从她身旁的走廊缝隙里小心地挤过去。

    “怎么了,美子?”耳环女子疑惑地转过头看向她。

    “奈津,”美子表情失落地说,“我觉得光酱……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奈津没有说话,但是不自觉地换了个抱臂的站姿,显然是在听。

    美子继续说:“平时我们受了点伤,划破一个口子,流一点血都会很难过。更何况是像她现在这样……”

    “可是我们也没办法为她做什么。我们也不是医生。”奈津对待此事的态度比较冷静,但也十分遗憾地说,“现代科技可没法让人的眼球再生一个出来,顶多装个义眼上去。”

    美子固执地摇摇头:“我不是说身体的伤,而是说她心里的伤。虽然我们只是同事,一起工作了不到一年,但是看她变成那个样子,我心里还是很难受……就好像以前的她已经死了一样……”

    奈津沉默片刻,神情也愈发困惑:“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胖姑娘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忽然转身冲回病房里——吓得暗中监控这间病房进出人员的那些人跳起来——一推开门,美子就看见面无表情的伊吹光和正冷静地看着自己。

    下一秒,伊吹光和切换出“疑惑”的神情。

    “美……”

    “光酱!”美子俯下身,双臂一把抱住了伊吹光和瘦弱的身躯,激动地喊道,“你一定要好起来!要振作啊!不要被这样的困难就打倒!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这样说着的美子反而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就好像受伤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

    伊吹光和原本冷淡疏远的目光渐渐放缓了些许,虽然对于对方突然的情绪失控感到疑惑,但她还是根据头脑中【安慰她】的指令,果断地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美子的背。

    然后她听见美子继续哽咽着说:“如果那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先走的话,你也许、也许就不会出事了!对不起,对不起……”

    仿生人微微地愣了一下。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原本死寂的内心忽然有些波澜生出。

    “没关系。”伊吹光和的声音是如此平静,仿佛此事与她无关,“美子,无需愧疚。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非常理智的回答,根据伊吹光和对于自己这位胖同事的观察,从对方的脂肪含量、肌肉含量、行走时的动作都不难看出——她是个战斗力为1的普通人。

    如果当初美子和原主一起提前愤然离席,估计也是会一同遭遇杀害的下场。因此伊吹光和并不责怪对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听见她这样说后,美子哭得更伤心了。

    仿生人没有再说话了,只是任劳任怨继续提供着自己的拥抱。

    它的天性就是这样——对于人类的任何举动都保持着超乎寻常的耐心,无论好坏。仿生人是人造器物,自然会对于自己的创造者在核心程序里留下亲近的设定。

    还好,哭泣的美子被赶来的奈津劝走了,关门时奈津还偷偷给她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这让伊吹光和更加困惑。

    她还清楚地记得刚刚被人拥抱时那种温暖的感觉,也记得对方伏在自己肩头怆然落泪的感觉,这让她的大脑运转程序都不禁停滞了数秒。

    ——原主之所以会受伤,会死,是因为凶手的缘故,而非她们二人的过失。为何要表现得如此自责?

    最终她得出结论。

    【矛盾性?同理心?】

    【……无法判断,该样本列入人类异常情绪数据库进行后续分析】

    迷茫不解的仿生人觉得自己距离完全理解所谓“人类的本质”方面,似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几分钟之后,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单手抱着病历板走进来,一边给她检查吊针情况和其他身体数据,一边看似随口地问:“刚才她们两个怎么突然回来了?”

    伊吹光和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的雪白墙壁和没有打开的黑色电视机,听到女人的提问方才缓缓转头(就好像她刚才根本没注意到一个大活人在自己身边摆弄了半天的吊针药水那样),一板一眼地回答:“斯泰琳探员,我以为你们的监控能看到发生了什么事。”

    短发女人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抬手将一律滑落面颊处的短发别至耳后,轻声道:“纠正一下,你还是叫我朱蒂医生吧。”

    “收到,朱蒂医生,已经更改对您的备注名。”伊吹光和的面色没有任何不悦,相反,还略微地点点头。

    “……唔。”一时间,朱蒂的神态更加古怪了,她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女孩子说话,而是在跟一台机器人聊天。

    联想到医院的心理医生认定伊吹光和“对于自我的认知疑似出现了严重偏颇”的初步诊断,朱蒂也懒得计较这种小事,毕竟她又不是真的医生。

    ——朱蒂·斯泰琳,来自美国的FBI搜查官,因为某些原因而留在日本并化名“朱蒂·圣提米利翁”,这次倘若不是本土的同僚部门BAU(行为分析部)恳请他们帮忙抓捕一个刚刚逃亡到日本的连环杀手,她也不会出面揽下这件事。

    “伊吹小姐,”朱蒂耐着脾气尽量温和地问道,“刚刚那两位女士为何情绪不稳地离开你的病房?我想了解一下原委。这兴许与你的案件有关。”

    听到这个请求,伊吹光和居然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很抱歉,朱蒂医生。”

    “我无法判断木下美子小姐哭泣的真实原因——68.2%的可能性是她想向我炫耀她拥有完整健康的泪腺和双眼,29.7%的可能性是她是个天生的爱哭鬼,剩下2.1%则是其他原因。”

    “???”

    朱蒂完全不能理解这乱七八糟的数据结论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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